如果把本地的一天也按照二十四小时制划分,那现在大概就是晚上九点。
兰河阳正在行动。
此时,他正位于墙后农田的正下方。
没错,地道战这么好用,为什么不能多用用呢?
河阳点化了几只地鼠,为他开辟了一条直通第一道矮墙边缘的地道。
跟地基都有二十米的大坝不同,这些矮墙应该是恶鬼们后建的,为了把这一整片区域划分开来。所以建造很是简陋粗旷,而这些矮墙也并没有打下多深的地基,只是草草建起。
兰河阳在开天窗的时候还要小心别怼在墙上,因为这么单薄不结实的墙体,很可能划一下就倒塌了。
这个时间恶鬼大多已经睡了,所以可以稍微放大些胆量。
从他派去监视恶鬼们作息的核桃兽反馈回来的记忆里,他知道了这些恶鬼一般会在本地时间八点前后睡下,然后在凌晨四点醒来进行泛军事操练,虽然诡异,但十分规律。
好像在这一段时间里,恶鬼们都不太愿意活动,至少河阳看到监守们都回去休息了,就是那一排扣碗形的小屋,原以为是什么特殊场所,其实就是这些看守人员的宿舍。
而在那十艘飞船上似乎还有另一拨人,地位更高,而且很少下来。核桃兽没办法混进去,只是见到这几天偶尔会有恶鬼进进出出,有一次还带着一个黑肤人类进去了,就再也没出来。
因为离得太远,河阳也没办法看得更仔细。但至少在这第一区域中,现在还没到换班时间,应该是没有恶鬼存在了。
就这么松散的看守,居然没有一个黑肤人逃跑。河阳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也不能因为自己的想法就去骂他们傻x。
他只是猜测这些人可能就是在这一片还没一座学校大的地方出生、长大、到死亡的,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逃离的概念。
或者说,逃,能逃到哪儿去?
以他们的生活能力就算逃出去了,就算恶鬼们不去追捕,也没办法活不下去的。
就像一场必须参加的开卷考试,小抄、手机随便用,监考老师都不管,但结果却早已内定,注定了无论怎么折腾都是白费。这是一件何等悲哀的事情。
兰河阳挖的地道直通矮墙跟旁边的山坡接合的地方,从出发点看,这是一条弧线。
并不是他计划有误,也不是地鼠门执行偏差,它们都很听话。这是河阳有意为之。
因为在那个角落里有一个枯瘦的身影在奄奄一息。
奴人们除了那些在哺育婴孩的女人有个窝棚以外,其他人都是没有栖身之所的,他们只能靠在矮墙的墙根处互相舔舐伤口。天晴还好,若是刮风下雨也没个遮蔽,死个把人大概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以这些恶鬼的奏性估计不会另做安排,而是会把生病的、中暑的、抑郁的等等通通吃掉。
河阳选择这里,正是因为他在昨天白天就看到一个面容苍老、浑身坠皮的老爷子默默地从人群中走出,到了矮墙的边缘坐了下来,一坐就是一下午,将近两天米水未进,而现在他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兰河阳猜测老爷子可能是知道自己沉疴难返,所以放弃了生的希望,选择了等死,把资源留给其他人。
或许只是他一个人,亦或者这些人都会做出这样沉重的选择。
死亡是河阳没办法阻止的事情,哪怕他动了恻隐之心也没办法让老爷子恢复健康。他只有让地鼠们加班加点挖出一条地道,直通老爷子的身下,趁他还没死去,发挥一下余热,抓紧获取一些重要的信息,这关乎着他下一步计划。
他给地鼠们的标的放在了山坡上,它们很完美地完成了工作,将一块接近垂直山壁上的草皮之下给掏了空,让草皮顺着耷拉下来,成了一个帘子。
那地方离老爷子不远,递支胳膊就能碰到他。
兰河阳趁着下载无人看守,抓紧时间移动到了老爷子的旁边,今天大概就是最后的机会了。若是再晚,说不定老爷子可能就会被带走了。
他掀开草皮,将自己涂满泥巴和草叶的伪装过的手臂悄悄伸向了正在费力地拼命喘息的老爷子的头顶。
虽然面色不忍,但还是依然输入了一定量的精神力。
霎时间,大量冗杂无序的记忆涌上了他的心头。
这是老爷子的一生。
在接收了信息之后,河阳赶紧面色复杂地看了看老爷子的情况,确认他的身体尚好,才稍稍安心,收回了手臂,盖好了草帘。
不,不应该叫老爷子,如果按照本地时间来算,他今年应是四十三岁,当然这个事情他自己是不清楚的,因为恶鬼们限制他们学习文化,甚至是思考。
这个信息是河阳总结他的全部人生后按照一个月35天,一年共十二个月的历法估计出来的,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这里的具体历法。
但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重要的是,这个比天竺苦行曾还要形容枯槁,状似行尸走肉的男子是个中年人,中年人,不是老人。
都是悲惨的生活压垮了他的脊梁,看过了他的记忆以后,河阳觉得或许在这样的世界中,早早离去才是幸事吧。
他没有名字,所以河阳帮他起了个名字,叫“阿瓜”,苦瓜的瓜。
就算活得再苦,反正早晚也是要被吃掉的。
虽然不知道阿瓜是从何时开始记事的,但得到了他全部记忆的河阳却是从头开始帮他整理的。
从阿瓜出生起,他们这个种族就已经在“人族”的治理之下了,从小他们被灌输的思想就是他们是卑微的“鬼”,必须服从人族的管理,不然会被圣决。
对于这样的说法,他们唯唯诺诺地接受,因为从来都只有这一种声音。不会有一个人告诉他:“不,人说得不对,我们为什么要服从,我们不应该被管理。”
没有。
也或许曾有过,但被带走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阿瓜的记忆中并没有什么值得快乐的事情,可能他连快乐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小的时候跟一群女性和一群小孩生活在一起,很不幸,她的母亲难产将死的时候,被圣决了。
虽然阿瓜那个时候还没有睁开眼睛,但耳朵已经忠实地记录了这件事情。
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孤儿,这群女人的难产率还是挺高的。
所以他和其他的孤儿宝宝被分配了一个母亲喂养。
那是个脸上已经开始出现皱纹,看上去年纪不小的女人。她此时也是个新生儿的母亲,同时还是很多孩子的母亲,只是养到三四岁就被送走了,再也没见过面。
也或许在交配的时候见过,这才是令人惶恐和悲哀的事情。
文明破灭回到蛮荒的他们经过恶鬼族的故意调拨,根本就没机会向下一代传播经验,就这么一代代地繁衍之后,早就如同白纸一般,除了语言能力,其他的经验通通失去了。
甚至说不定连语言都不是自己民族的,而是恶鬼的。
从科技社会一下子倒退回原始社会。
甚至连最基本的伦理观、道德观等等都失去了,回到了母系氏族之前的蒙昧时期。
母亲这个最温暖的称呼也没有产生,他们自己没有名字,互相没有称呼,也不敢称呼。
在阿瓜的记忆里,这个女人就是平日里照顾自己的人,靠近她会让自己变得很温暖。
但她的脸上却是一片死寂,只是个能喘气的尸体罢了。
哀莫大于心死。
及长,他被一只看管着自己的绿皮怪物带到了另外一边,跟一群比自己大的各个年龄层的孩子们吃力地挖着泥土种菜,第一天就有人被石头戳破了手指,鲜血直流,疼得直咬牙,浑身颤抖,却不管叫出声。
从这个时候起,他的手指就永远是身上最深的颜色,指缝里也再没洁净过。
少年营里几乎隔上几天就有人伤口感染,起不来了,然后看守们就面露喜色地将他们抬走,又换来新的一批人,总能保证数目是满的甚至超的。
少年营的饭菜是一碗米汤,和根茎上的泥土都没洗净的他们亲手种出的生蔬。
这样的日子到了他们长得更大些了,换到新的成人营才发生了改变。
每天的米汤中多了些米粒,仅此而已。
到了成人营,却发现之前跟自己一起的同伴缺少了很多,那些下面没把的都不见了。他没有男女的性别区分概念,只知道有性征的差别。
成人营里都是带把的。他们的思想开始成熟,而这时恶鬼看守会告诉他们,他们种地收获的粮食都是给他们平时自己吃的,如果不干活,就没有饭吃。
用这种方式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而对于阿瓜来说,什么都好,在哪里都是每天劳作,日子没差。
最让他舒服的日子就是前些年被看守领到小屋中跟一个下面没把的鬼独处的那些天,那是一种发自灵魂的爽快感,食髓知味。
回来之后,他每天劳作时都在想着什么时候能再去,再见到那个人,脑子里全都是她瘦瘦小小的身影,那双欲说还休的眼睛。
可是之后又被领去了十几次,遇到的不仅不是她,而且每次都是不同的人。
再之后,长期的营养不良和休息不足终于摧垮了他的身体,让他急剧衰老。
在几天前的一个雨夜,阿瓜感染了风寒(类似的病,会造成呼吸困难、哮喘等症状),却始终没好,而且不断加重,他知道自己的日子快到头了。
“好像再见你一次啊……”
阿瓜颤巍巍地晃动着胳膊,却举不起手臂,他盯着满天的繁星,眼角晶莹,从干涩的嘴巴里发出无声的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