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初的记忆很模糊,那时他还不会行走,只能躺在一个圆形的小容器里。当然那里不止他一个,很多跟他一样的孩子也都那样躺着,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
一个女人来过很多次,他知道她是来看自己的。虽然她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从这个方向走到另一个方向,从这个孩子身边走到那个孩子身边。
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最久。那时他太小了,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他能感应到她的爱意。
他渐渐长大了,视力比之前好了许多。
这里很空旷,就像一片无边无际的田野,不过这片田野不生长庄稼和树木——他和那些其他的孩子就是这田野里生长的一切。但他知道自己不是他们,如果他们是某一种树木,那自己就是另一种。
在他们哭之前,他就知道他们要哭了。所以他总会第一个哭,这会让他成为第一个被照顾的孩子。
但后来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虽然总是第一个被照顾,但因为其他孩子哭闹的缘故,她们,尤其是她花在自己身上的时间无形中被压缩了。
那一次,在别的孩子哭闹之前,他保持了沉默。
他默默等待着,策划着自己的阴谋。
田野上刮起了一股强劲的风,从东边一路咆哮着来到西边,整个树林开始在风中哀号,除了那一棵与众不同的树。
他看见她跑了过去,在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她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了自己身上。他看到她的眼睛里饱含着深沉的爱、怜惜以及一丝困惑。
他感受着那些同类的饥饿、痛苦,感受着他们渴望被爱的愿望,感受着他们的平凡。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汪洋之上,他很孤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意识到那股风即将离去。
他开始哭了起来,带着无限的伤悲。他已经知道她要过来了,所以他想好了自己的下一个表情、下一个动作。
她将他抱在了怀中,海湾一样的臂膀环绕着他,温柔的目光包裹着他,这一切让他心满意足。他要给她露出微笑,但他暂时不会这样做,他想占有她更多的爱。
女人试图知道他哭泣的原因。她尝试着打开仪器给他补充营养,尝试着为他调节让他感到舒服的温度,可这一切都失败了。
他知道她马上就要沮丧起来,所以他停止了哭泣,露出了一丝笑容。女人看他笑了起来,也露出了笑容,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田野上的微风,就像夜半天幕上撒下来的斑斓星光,让他感到惬意。
但他很快就感觉到她要把自己重新放归大海了,所以他用自己稚嫩的左手抓住了她的领口。他是那么地努力,因为他还没办法协调自己的双手。
他知道这样做还远远不够,因为有人正从远处走来,她马上就要把自己放下来了。他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担忧,她害怕别人看见她抱着他,尤其是即将走进来的这个人。
他必须要为她做点什么。
那个人走进了这片田野,她惊慌失措地放下了他。
那个男人将手垂向地面,马上就要做出一个向左上挥舞的动作,那个动作恰恰会打在她的脸上。
他开始大哭起来,那是他哭得最伤心的一次。他的眼泪从他稚嫩的脸上滚了下来,他的鼻涕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冒来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的演技是不是很拙劣,但他知道那个人接下来会做的事、会说的话。
她只好将自己再一次抱起来,而与此同时,他立刻安静了下来。
那人恶狠狠地看着她,将手收了起来。后来他又对她说了什么,之后便嘟哝了一句,缓缓走开了。
男人很快便离开了田野,他朝她笑了起来,但她却哭了——他知道她会哭,他之所以笑就是为了让她开心,但这一次似乎失效了。
从此以后,他决定不再为难这个女人。他知道她时刻在关心着自己,这足够了。
他还在继续生长,他身边的孩子一个个被接走,只有他一直停留在这里。他觉得自己就像漂浮在汪洋之上——海水带走了无数的杂质,它们只能随波逐流,而自己则是这个海洋的主人。
他感受到了那个女人的悲伤,那是一种突然出现的情绪。在某个昏暗的早晨,她望着自己,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开始恐慌,他想要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但他失败了。那是他第一次失败,当然那也是他唯一的一次失败。
他有些失落,他知道自己无法获得过去的信息,他只能知道未来的消息。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他更担心的是她。她是那么的爱自己,只要有自己她一定是幸福的,可她现在为什么如此悲伤……
他发现了问题的根本,他知道自己也要离开这片田野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努力让自己做的更好,他甚至开始取悦她,力所能及地逗她发笑,惹她开心。她笑了,但笑过之后,却会流下更加悲伤的眼泪。
那是他最悲伤的一段时间,但他从来都没有在她面前显露出这一点,因为他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
某一天傍晚,他知道自己要走了。
进门来的是那个男人,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但却不是她。
他被那个女人抱了起来,他感受到了那个女人身上的冷漠。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被滔天的巨浪击倒在了海中,刺骨的冰冷让他痛哭起来。
他多希望她能出现在自己面前,来拯救自己。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个男人望着自己,就像望着一只待宰的小野兽。
他们简单说了几句之后,他就被那女人带出了田野。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这片田野,他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真正的风,他看到了头顶真实的星空,但他丝毫也没有获得自由的喜悦。那个男人站在远处看着他一点点远离,一动不动。
他很不安,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安。在流干了眼泪之后,他便在孤独中疲惫不堪地睡着了。
睁开眼的时候已是黎明。
他发现自己被带到一间窄小的屋子里,这里没有风,没有阳光,没有星辉,就连窗户都没有——有的只是头顶的一盏紫色的灯。
这样的灯光让他很不舒服,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着。他想要闭上眼睛,但他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他的眼睛没办法闭上了,某种力量汇聚在他的眼睑上,让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痛苦不堪,他的身体接受着酷刑,心里还想着那个女人,无时无刻不是这样。他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可他早已被固定在了床上,那个抱他来此的女人每天都在角落里紧紧地盯着他。
他向她大吼大叫,对着她哭泣,向她求饶,可她依然坐在那里,无动于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折磨,他对未来的直觉也变得迟钝了起来。他不知道下一刻自己会被怎样处决,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紫色的光芒也不再刺眼了。终于,在一个夜晚,他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沉浸在了黑暗中,只能用耳朵感知周围的世界。
那个女人每天都会进出几次。但大多数时间她只呆在这屋子里,默默地发着呆,默默地看着自己,对,她是在默默地看着她自己。
她对这个婴孩毫无兴趣,她时刻盘算着自己卑微的生活。金钱和美貌占据了她狭隘的内心世界,她从来都没有抬头仰望过星空,更不会知道自己的渺小。
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他的感应能力已经超出了他存在过的任何一个时刻。从那个女人的心里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那些她最近交往的人一个个出现在了他面前,他看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未来——这个女人将会从楼上掉下去,另一个女人将会偷走她的金钱,还有一个女人会和眼前这个女人最喜欢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他不知道她的世界为什么全是女人,但不管怎样他的生活多了许多乐趣。
他试图寻找到曾经在那片田野照顾过自己的女人,但这只能是徒劳,她并没有和她有过任何来往。
在那个女人的末日到来之前,他微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要离开这个呆了太久的地方。
那时她正在角落打着瞌睡,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眼睛径直看向了躺在床上的他。
“我们是来拯救你的……”他还没有说完,就被这个4岁的男孩接上了话。
“我们是来拯救你的,大预言师,你将和我们一起征服愚昧和无知!”他说着,笑了笑。
那个男人笑了笑,吩咐下属将他从床上慢慢扶了起来。
“我们将满足……”男人正要说话。
“我的愿望很容易满足,”他说,“杀了这个女人,杀了那个男人……”
男人微微点头,给下属使了一个眼色。
预言师走出了门去,他什么也看不见,但周围的世界对他来说却又是那么的熟悉。在梦中他曾千万次走过这里的街头。
那个女人在他的身后开始哀求,但他始终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