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佐臣道:“公子有何策可以教我等。”
李憬道:“首先要看到你们的优点和缺点。你们的优点是上下一心,人人敢战,就凭这一点,就不知道甩了辽东官兵几条街。辽东苦寒,辽民身体高大强壮,单人素质远超石柱的瘦小南方土兵。问题不是出在身体素质上,而是出在制度上。”
秦邦屏道:“此话怎讲,我朝制度历经两百余年,行之有效,能实行到今日,怎么会有大问题”
“二百年前没有大的问题,当时天下初定,地广人稀,抛荒的土地遍地都是,太祖设立卫所军户制度,把大批土地纳入卫所,卫所遍及全国各地。天下太平后,军队直接转化了军户。保留军队建制,平时和农民一样种地,农闲操练,有战事直接成建制出征。他们的土地不是自己的而是国家的,他们和雇农一样要交田租,这些田租进入单独的府库,就是出征时的兵甲粮秣饷银赏赐的来源。当年太祖皇帝夸口说,最古以来唯有朕养兵百万,不花费国家一两一斛。”
马祥麟说道:“这不是挺好吗,减轻了国家负担。军队隔离于社会之外,自成体系,只听皇帝的,避免了地方势力渗透。”
“问题出在,军户祖祖辈辈都不可能脱离军籍和建制,各级长官都是世袭的,父死子继。没有战争极少有越级升迁。雇农首先是自由人,和地主是雇佣关系,可以自由迁徙和选择雇主,军户则无法选择长官。必须祖祖辈辈被长官祖祖辈辈管束。如果逃跑被抓回,军法处置,一次鞭打,两次军棍,三次聚众绞死。事实上就是主奴关系。和大户人家的家生子奴才没有区别。生死都操于人手,还不是任人鱼肉。”
“于是,绝对的权利导致人性的绝对丑恶,二百年下来好地多数都被长官用各种军令调遣,被弄到军官名下。军户的都是最贫瘠的土地。这还不算,各级军官是不种地的,军户要先种好长官家的田地,才能去自己田地上耕作。误了农时也是活该。更不合理的是,军官是不交自己土地的籽粒(田租)的,军官的这部分要分摊到下属的土地上,层层摊派,最终还是落到底层军户的头上。本来太祖规定,军户籽粒三成,是低于佃户普遍的田租五成的。可是,地被换成薄地,产出少,又要和所有好田、中田,薄地总数来算三成产量,而且还要分担军官的好田、中田的三成籽粒。实际上田租高达八成,仅能不饿死”
“收成上被剥削最多也就是敢怒不敢言,可军户遭受的苦难不止于此。军官家里有什么事,把属下当奴役使唤都是常事,军户的妻女稍有姿色没有能逃过上官摧残的。军户饿得皮包骨头,哪有体力操练。刀枪盔甲鸳鸯战袄好多都是百年前发的,父祖三代传下来早都残破不堪使用。每次校场点兵一个个衣衫褴褛形同乞丐,天略黑就双眼不能视物,走十里路气喘吁吁。官视兵如草芥,兵视官如寇仇。不捅长官的黑枪已经算是运气了,这样的兵,能上阵杀敌吗。这就是当年六十倭寇,从杭州一路烧杀,杀到南京,所向披靡,十万卫所兵不能抵挡的原因。”
马佐臣道:“营兵卫所废弛,嘉靖朝后为了剿灭倭寇,我朝大兴募兵制。如戚家军等,战力非同小可,总是靠谱的吧”
“募兵制缓急的确可用,可是这募兵制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原来的军户制度,土地产出,军官层层向上孝敬长官,最顶层的受益阶层是勋贵爵爷们。募兵制起来后,是朝廷干掏银子。官兵原有体系拿不到一钱银子的好处,好处都给了战兵了。他们那里肯。再说那些奴隶一样的军户卫所兵,看着辽东的募兵们拿着一年18两的高薪,如何不眼红。而且募兵都是南兵,这里又会产生南北军的矛盾。蓟州兵变是怎么回事,戚家军军饷高达五十两。这还不算赏赐。已经引得太多人眼红了。后来出事了吧,戚家军嫡系被赤手空拳骗去发饷,结果被北军包围斩尽杀绝。文官上下掩护,做成铁案。”
说道这里,李憬偷眼去看秦良玉,只见说道蓟州兵变时,秦大帅明显身子抖动了一下,马佐臣也表情不对劲,尽管马上恢复常态,还是没有逃过李憬的眼睛。秦葵本来在京师国子监读书,忽然带着全家离京回四川,时间和蓟州兵变时间吻合。李憬早就起疑赶得太巧。而且情报显示,秦葵和将门和戚家军都有联系。这件事水太他娘的深,牵扯到皇帝清算张居正等最高层面的斗争。这里边似乎有些隐秘的事情。李憬不禁暗中想到。
“土木堡之变后,朝廷里的勋贵势力损失惨重,打破了勋贵、文官、宦官的三角权利架构的均衡。文官开始独大,既然势力做大,自然要夺取更多的利益,于是他们看到募兵制的好处。”
“我大明朝的军费一开始是以军队屯田自给自足为主,后来变为军屯、盐引、地方民运三股来源,正统之后中央财政年例银逐渐成为军费的主要来源,数额越来越大,从每年四五十万两激增到现在四百万两,原因就是卫所兵不堪重用,募兵越来越多。而每年户部太仓库的总收入也不过四百万两。”
“这些银子都用来维持募兵制,文官和北方将门联合干掉戚家军后,基本达成了默契。这募兵制的银子也不能给当兵的,必须归文官和将门,当兵的饿不死就行了。一个正兵年饷银十八两足够养活一家老小衣食无忧。朝廷是一分不差的拨款。但是钱从户部出来,先漂没三成。到了辽东从督师到各级文官,兵备道再拿一成半。这就一半没有了。”
“剩下的一半,将门和军官还要再拿走一成半。剩下三成才会发给募兵,但是也时常欠饷。”
秦民屏说道:“三成也就是五两四钱银子,养家不够,养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如果多找些没成家的青年人,也是可以维持的。”
李憬听到这里笑了,“您可知道辽东的大小商铺都被将门和豪门垄断,银子再多,是可以当粮食吃,还是可以当衣服穿啊”
秦民屏道:“征夷这是何意,难不成有银子买不到东西吗”
“您可辽东的物价如何”
这时,秦良玉插话了,显然这是个关键问题,“征夷,你给秦姨好好说说,”
“一担米,江南丰年三钱银子,欠收之年五钱银子,最高也没有超过一两。蜀中应该也差不多,秦姨你可知辽东一担米多少银子”
“多少银子,还能一两不成,”
“一两银子,秦姨,你把文官和将门当要饭的打发呢”说着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
整个屋里的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至于布价,油价什么的我就不说了,参照米价你们可以想象一下”
“这也太黑了,还让不让当兵的活了”“这募兵跟卫所兵还能有什么区别啊”“朝廷这些狗官早晚要把这天下搞得垮掉”“这些狗官把朝廷一年的收入都给贪污大半了,还要垄断市场,敲骨吸髓,真是虎狼一样的心肠”
“秦姨,听小侄一句劝,不是说朝廷补贴一部分辎重吗,到了京师不要银子,就要粮食。到了辽东你们真买不起米。而且这杖你们打不赢,也不可以打赢。”
秦良玉明显有些坐不住了,心下大感不妙,这李憬接下来要说的话她已经有些猜到了,这辽东的水太深了。还是说道:“打不赢是我们技不如人,可征夷你为何说不可以打赢,莫非是怕因争功惹祸”
“蓟州兵变本质是什么,为何将门和文官一定要除掉戚家军。仅仅是因为戚大帅自称是张居正门下走狗。而被牵连吗。戚家军太能打,先剿灭了倭寇,掉到蓟镇又打服了蒙古人,基本把边患控制住了。问题是,边患不扩大怎么增加募兵数量,如何来钱。所以建奴就是李成梁大帅他们这些辽东将门和朝廷里文官集团联合养的,你给剿灭了,压住了,不打仗怎么来钱。你们客军打了胜仗功劳必须给人家,伤亡什么的肯定要你们来承担。建奴可以打,但打到什么程度要掌握好度,不要突破人家的底线。打得太惨了,人家或暗中扶持。你们还会无功有过”
马祥麟气愤的道:“这样建奴岂不是处于不败之地了,这仗还怎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