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落座客厅片刻之后,一个身穿青色罗裙,头发束成盘桓髻的女子,带着侍女可言,从后堂端了几幅碗筷摆在三位客人身前的黑漆曲足案上。
李君抬眼望去,见那女子长得蛾眉皓齿,清丽动人,只见她放置好碗筷轻启香唇:“家中无甚招待,众位兄长莫要见怪!”
那虬髯汉子忙回道:“云初阿妹见外了,如今城中各家自顾不暇,有此饱腹之物款待,已是让阿妹为难了!”
“多谢潮大哥体谅。家中还有些好酒,妹妹这就去给诸位哥哥取来!”
“实在叨扰!”三人齐声谢道。
见何云初走进后堂,李君这才问道:“适才太过匆忙,还未请教三位家事?”
何云义此时终于有了一家之长的风范,忙起身走到虬髯汉子身旁介绍道:“这位军正原是固始县县吏,因平日里急公好义,秉性公正,人唤潮大哥,本名王审潮。如今被本州刺使请为刺使府军正……”
话言未了,李君拍案而起,激动道:“想必潮大哥左右便是两位弟弟王审邽、王审知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王审潮疑惑道:“听何家阿郎说小兄弟来自长安,为何也知道我兄弟三人?”
李君忍下心中激动,斗转心思缓缓道:“小弟在长安时好为游侠之事,曾听几个游历四方的侠客说起‘固始王氏三龙’赞不绝口,心中暗暗谨记,希望有朝一日能得一见。不想今日如此有缘,实属大幸,待会定要与几位兄长痛饮三杯。”
李君的谎话连何云义都听不下去。还好为游侠之事,就他那个小身板,随便一个长安街头的小无赖,都能给他放倒了。只不过家中有客,他不好发作,随意撇了李君一眼,就不再多言。
王审潮三兄弟也甚是怀疑,不过身为宾客,也不好当面拆穿,只好客随主便。
众人哪里知道李君的心思。唐末确实如安重荣所说,兵强马壮即可为天子,但是这些天子想要统一南北,就必须掌握如今的经济重心——江淮流域。历史中朱全忠也曾贪念淮南的富饶,却被南吴杨行密在清口一战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失去了最佳统一南北的机会。
到了李存勖北定中原,也想染指江淮,可惜那时的南方诸国已经稳定发展,李存勖想要吞并诸国,就必须考虑长线作战,这是连年征战的北方所承受不起的。
李君刚才还在想渡江后,是去兵力强劲的南吴,还是去富饶的吴越,没想到眼下却送来三个渡江南下的领路人。
那南吴之后要与食人魔军蔡州军大战数年,一度造成淮南地区十室九空。而吴越还需要等钱镠几代人开发,才能营造出像两宋时期的两浙那般富饶之地。
而王氏三龙建立的闽国就不同了,闽国多山多河,海域辽阔,王氏三龙统领闽地五州后,基本没再起过兵戈。况且闽地还有海上丝绸之路泉州港口,可谓进可攻退可守,是建立根据地的最佳地点。
酒过三巡,众人也不再生分,李君问道:“潮大哥家中也断粮了吗?”
兄弟三人闻言黯然神伤,那年龄最小也长得最俊俏的王审知,端起案上酒杯一饮而尽,苦涩道:“李兄弟有所不知,如今的光州刺使王绪攻城掠地倒有些本事,可就是不会治理管辖之地。月前本有几场大雨相助,正是提前秋种的好时机,可他竟然要借为秦宗权选妃之名,豪取强夺城中富商的家产……”
那二哥王审邽也忍不住道:“说来惭愧,我二人借大哥军正之名在刺使府为工吏,奈何王绪听不进我等谏言,让二州百姓受苦,实在有违我等帮他的初心啊……”
李君闻言,不禁眉头紧蹙,刚才自己还想着要抱王氏三龙的大腿南渡长江,没想到他们兄弟还耗在这即将战火连天的光州,为王绪打工卖命。
李君端起残粥问三人道:“刚才听侍女说家中已然断粮,那这?”
众人饮酒间,何云初一直坐在案前仔细观察她这变化非凡的小郎君,此刻闻言忙谢道:“这还要多谢潮大哥帮忙!城中断粮三个月,各家各户,每天都要赶去相邻的寿州换取粮食。若不是潮大哥在边境处通融,城中百姓早就饿死了一半。”
“原来是这样……潮大哥果然是心怀苍生之人。”
“李兄弟谬赞了!大家都是一州乡邻,在这乱世中苟活,自然要抱团取暖才是。我王审潮既有军务之便,自是要协助乡邻一二。”
即使如此,李君仍然不解道:“闻听王绪是从寿州起兵,而后才攻占的光州,为何二州物资不相互调配,以解光州燃眉之急呢?”
何云义终于忍不住喝骂道:“你个小娃娃懂个屁!光、寿二州本属淮南道管辖,如今王绪将二州户籍提于蔡州秦宗权,秦宗权又败降于黄巢,现属反贼。若与淮南道舒州紧邻的寿州不驻防重兵,淮南道节度使高骈必然派兵来取……”
“大哥何必如此生气!”李君打断暴躁的何云义,起身敬了他一杯烈酒,缓缓道:“李君虽是不才,但对军事也略知一二。这寿州驻兵自然要常备粮草,可也不能不顾光州死活啊。”
“大言不惭!”何云义鄙夷道,“你们长安人说话总是头头是道,要是有解决之法,你且说出来与潮大哥参详参详?”
“哎!大哥这么一说,妹婿倒还真有一法可解光州之急!”
此言一出,在座震惊,就连何云义也泄了那股悲愤之气。侍女可言正在一旁给王氏兄弟斟酒,闻言娇声道:“你要有法子,快快说来,免得与我等每天受那挨饿之苦。”
“诸位请坐,且等李君细细道来。”
众人挨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还能等他细细道来?守在客厅那个雄壮的家童,见李君这般斯条慢理,拳头以不由握紧了几分。
沙包大的拳头李君可吃不起,他忙说道:“诸位可知我大唐的节度使身旁,必须伴随哪个特定的重要官员?”
何云义跟王审潮都是武夫,对官职知之甚少,还是他那二弟王审邽才思敏捷道:“掌书记?”
“对,掌书记!”李君肯定道。
掌书记一职是伴随节度使出现在历史舞台的,全名节度掌书记。来源于汉至南北朝时期管理一路军事、民事的军中记室参军,是一名八品机要秘书。
唐中页时,藩镇权力扩张,节度使要掌控一镇诸多要务,无暇分身,掌书记也随即脱颖而出。到了唐末时期,各地节度使都是累军功而独霸一方,要他们按时给唐庭奏表文书,实着是难为这些武夫了。
像王绪这样只会攻城掠地的武夫,不给他配一个贴身秘书,也难怪二州会被他治理成这般模样。
“可王绪只是一个州府刺使,配一个掌书记给他,是不是有点越级了?”王审潮担忧道。
“潮大哥这就拘谨了。那王绪为何要给秦宗权选妃呢?还不是想要节度二州,为一方诸侯。只是他脑子不灵光,只能做这种偷奸耍滑、为祸乡民的举措。如今提前给他配备一个掌书记,对他、对二州来说都是好事。至于官职之名,随意安排一个就是了。”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王审知举杯敬酒道:“李兄弟不愧是长安来的贵族子弟!”
李君没有接话,他看向欲言又止的王审邽,问道:“审邽兄心中似乎有了人选?”
王审邽满目踌躇:“愚兄心中确有一合适人选,却不知那人会不会答应?”
“何人?”王审潮着急道。
“原光州骁卫都指挥使徐炎的父亲徐文瀚。徐老曾是淮南节度使高骈的掌书记,上月回乡看望小孙儿……”
“不好!”王审潮大惊。众人不明所以,只见王审潮神色慌张道:“那徐文瀚前日邀我去徐府做客,席间求我看在他儿子儿媳为光州战死的份上,给他爷孙二人一条生路。我又素来敬佩徐将军夫妇之大义,应了今夜遣送他爷孙二人过境!”
王审知也着急道:“遣送路线是我安排的,依时辰算,此时他二人应该已经过了光州边境进入寿州了。”
“事不宜迟,我兄弟三人这就快马加鞭,希望能赶在他们进入淮南道之前劝回徐老。”王审潮说时已提刀而起。
听着兄弟三人的马蹄奔腾声堙没在夜色寂静之中,李君不禁心中暗笑,等你们兄弟全劝回徐文瀚,上任王绪的掌书记,我再略施小计,咱们就可以同舟共济前往闽地了……
正李君暗自高兴之时,却听何云义怒喝道:“李君!”
李君闻言回身,却见何云义一个大嘴巴子猛然扇了过来。好在李君从小被姐姐当做练军体拳的沙包,早已锻炼出千百种闪转腾挪。何云义的巴掌刚起势,劲风掠过,李君就一个弓步冲拳打在了何云义的胸口上。
奈何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从小娇生惯养,软绵绵的拳头没伤到何云义,反倒将其惹怒。何云义下意识抽出腰间虎头匕首,就要手刃李君。
“有话好说,干嘛动手动脚的?”李君抱拳在怀,警惕道,“云初娘子,你也不管管,伤到你家郎君,王绪会将你送给那秦宗权做妃子的!”
“该!”何云初蛾眉倒蹙,一脸不快,好似要将李君生吞活剥一般。
“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