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四十七章 汹涌(续)(1 / 1)大漠鹰眼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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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晚,海京城的乾元天街之上,各家繁华酒楼、商铺外悬的灯笼已然高高挂起,照亮了夜色,也照亮了已然络绎不绝来往于天街上的各色人流。

海平国没有宵禁之制,故而夜幕的降临并不意味着一天的彻底结束,寂静不会到来,热闹繁华的景象才刚刚开始。生活在这座都城中的人们结束了白日的忙碌,在灯火阑珊下,享受着片刻闲暇的悠然,他们三两好友相聚,把臂进入酒馆,或夫妇相携出游,漫步于海京接头,走的累了,就在街道旁的茶肆、酒摊儿,小吃摊前停下片刻,吃一盏粗茶、饮一碗小酒、尝一口点心蜜饯果子,当然,换可以猜猜灯谜、看看各色有趣儿的杂耍,一切都透着一股盛世祥和的气息。

只不过今日,有那细心之人终究察觉出了一点不同,那便是街道上的巡城卒役似乎多了那么一点儿,于是就有那自认为的知情人士,向不知情的好友、亲戚炫耀自己知道的所谓“内幕”,无非就是“穆令公”在城南郊十里处遇顿诺人奸细刺杀云云。

听到消息的人们,则恍然大悟,哦,怪不得城里卒役多了呢,而后,人们会气愤填膺的一同骂上几句“顿诺人卑鄙下作”、“中土上国不过如此”、之类的话语,穆振坤名声在外,曾常年驻守辽东,与昆朝兵马对峙厮杀,更有着“神阳大捷”,斩首顿诺铁骑两万的赫赫战功,故而,对于他会遭到昆朝顿诺人的刺杀,人们毫不意外,当然,他们同样也毫不担心,毕竟,穆振坤之武勇,穆氏私兵之彪悍,举国皆知,又有谁能真的能纯粹以武力杀了他呢。

还有,穆氏是熊骨大族,国中名门世阀,普通布衣百姓和他们相比,有着云泥之别,差距何止巨万。穆氏的事儿、朝廷的事儿是百姓操心的了的吗?对于为生活奔波、为柴米油盐而用尽全力的布衣黔首们,穆振坤遇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家的日子吧,总得为了明日的肚皮,先混个仨瓜俩枣不是?

乾元天街以西的一条小巷内,一处路边的茶摊儿上,一面沾了些许油污上书“茶”字的门旗歪斜的插立着,门旗之下,随意的摆放着几张粗陋的矮桌、矮凳,夜幕中,一盏浑浊的灯笼斜挂于门旗横杆之上,此刻,正有三两布衣茶客坐于茶摊之上,一边笑着高谈阔论,说着自己今日在城内外的各色见闻,一边舒展肩背,喝一口带末儿的粗茶,真是一番市井惬意。

而靠近北边儿的矮桌之上,却有一人独坐于矮桌旁,他一手在桌上旋转着一枚刻有“修文重宝”的铜板儿,一手不时端起茶碗饮上一口,独自悠然自得,至于他为何一人便独占了一个桌位,自然是因给足了此处摊贩银钱,故而,那看起来略有些精明的摊主,虽然频频望向此人,好像自己的眼神能让他快些喝完离去似的,但终究,茶摊老板不敢下场赶人,唉,谁让自己满口答应这先收了对方银钱呢?

“霸桌”之人面皮白皙,约莫三十许岁,身形精瘦,着一身暗灰色粗布袍,戴一顶结式幞头,双目虽小,眼神中却透着一股锐意精悍之气。

他不断的在矮桌上旋转这那枚铜钱,漆黑有神的双眸淡淡的在来往于巷中说笑叙谈的人们身上扫过,似乎是在观察着他们、审视着他们。

“海京的夜色还是一如既往的祥和呢,只是,这种祥和还能持续到几时?终究是要有些改变才行啊。”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一轮明月,轻声自语了一句。

正在他低头又饮了一口茶后,一个矮壮敦实、一身粗布短打模样的汉子走到了他的面前。

“掌柜的,城东熊家的欠咱的钱没要到手,同样催着向熊家要债的老葛先动了,截了一把胡,从老熊家手中榨出了些银钱。”那矮壮汉子向他抱拳一礼,沉声道。

“老葛收回了多少?”他淡淡道,似乎毫不意外。

“六十余贯。”汉子躬身回道。

“不少了。”他嘴角微弯,轻声道。

“咱们的伙计都准备好了,何时才能走一趟买卖?”矮壮汉子搓了搓双手,略微急切道。

“呵呵,买卖当然要做,还要越做越大,让伙计们等好收拾利索,一月之后,大买卖就来喽,这一趟,保准赚他个盆满钵满!”他将旋转的铜钱猛然扣平在木桌上,沉声道。

“好嘞,掌柜的。”汉子听他如此说,精神一振,压抑着兴奋应了一声。

“这几日海京城内颇有燥热之气,去我们的仓禀再看看吧,别在行前起了火,功亏一篑。”他吩咐道。

“喏!”汉子应了一声,接过他递过的一碗粗茶大喝了一口,抹了把胡渣子,大步的离开了。

一旁沏茶的茶摊主听得他与汉子对话,很是震惊,没看出来,这一身粗布袍子,衣着不甚豪奢的男人,竟然是能和人“抢收”六十贯钱的大商家!

六十贯钱!他这茶摊哪怕是再开个十年,每日满桌卖茶,也是无法挣到的啊。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古人诚不欺我,摊主咽了口唾沫,一脸艳羡的凑到他身旁恭维道:“小人眼拙,竟没看出有大商坐于我这陋摊儿之间,饮我两口粗茶,恕小人是在好奇,不知您做的是甚么买卖?”

“掌柜的抬举在下了,甚么大商,不过是行走于高余国、海平国和中土之间,贩卖些高余野山参罢了。”他淡淡摇头道,

“高余野参!那可是好东西啊,连小老儿我这样粗鄙的人,都知道那东西大补元气、生津安神,品相极佳的一颗就价比万贯!大买卖,您做的可真是大买卖!”摊主半是羡慕半是敬畏的拱手行礼道。

因为知道毗邻海平国的高余国出产名贵野参、价值不菲,所以心生羡慕,但又因为知道举凡能做得了此等名贵土产买卖的商家,其背后势力大多深不可测,故而便有了几分敬畏。

“买卖再大,也不过是替人跑腿卖命,挣个辛苦钱罢了,我是掌柜的,又不是商号大家。”他再度摇了摇头。

“那也了不得啊,大商号的掌柜,也是半个大家喽,得了,大掌柜的,小老儿再给您添一壶茶,一盘儿鄙家内人最拿手的蜜饯,新添的茶小老儿我请了,不收您分文,就当是沾沾您身上的财气,大掌柜您可莫要嫌弃。”摊主笑眯着拱手道。

“呵,那我便承您的请了。”他举起茶碗示意道。

“得了,您先喝着吃着,我就扰了您的兴了。”见他答应,摊主察言观色,看出他不想多说什么,遂在放下茶水和蜜饯后,便招呼其他几个新坐下的茶客去了。

呵,大商家?大掌柜?说起来,这还是我父亲一生的追求呢。

他扫了一眼又再度忙碌赔笑招呼茶客的摊主,心中想到。

但他却不是个真正为了银钱奔波卖命的商人,他是谁?他是黑莲武士团人字军师大祭酒——章仲连!

他不是海平国人,而是高余人,他的父亲是高余国的小商贩,一生所愿就是成为大商家、大掌柜,但却最终都没能实现,终其一生,也不过是靠贩卖些许山货为生的小行脚商罢了。

章金满,这是父亲给他取得名字,金满,金满,他的父亲是有多想赚多足够装满一屋的黄金啊,还把这种朴素的愿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但他却从小喜欢读书,儒门的,道门的,佛门的,奇技淫巧方面的,总之是读各种能看到的书,当然,儒门的读的最多也最精。

因为,在他幼时看到一个低贱的税吏都可以随意欺辱父亲,而父亲却只能赔笑忍受后,他便问父亲,为何要忍受税吏的欺辱时,父亲告诉他,税吏是高余国庙堂的爪牙,而庙堂的爪牙,不是一介白丁可以对抗的。

于是他问,如何才能吓住这爪牙,让父亲在他们面前挺起了腰杆儿,父亲则说,唯有入仕为官啊,只有入仕为官,才能压住税吏这般的底层小吏,官与吏,差别便如天与地,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只能在下仰望。

从那以后,幼小的他便立志入仕为官,掌握权柄,让父亲不再受人欺压,于是他发奋读书,父亲也很是支持他,因为,他足够聪敏,父亲或许是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改变家族命运的机会吧。

父亲拖了不知多少关系,耗了不知多少银钱才送他入门,进入了高余国一所颇为著名的私学书院,他在那里学到了更多的知识,看到了更多的书,但,也同时感受到了同窗刻骨的歧视。

因为在书院的子弟都是书香门第出身,家中长辈或为小官,或有功名在身,而唯有他,是商贾之子,在那些子弟看来,他天生的透着一股铜臭味儿,本就不该与他们成为同窗!

文举!他一定要中举!

唯有中举,他才能为官,高余国学习中土制度,在国内亦开“文举”以选拔贤才为官,故而,文举,是他唯一的入仕的机会!

但书院苦读十载,本来信心满满的参与文举的他失望了,三年又三年,他次次落榜而归,他是自负的,他不信凭借他的才学策论,无法靠取功名,他是那样的努力,但最终,都只是那些才学远不如他的书香门第同窗纷纷中了举,做了官,但他,却仍然一无所获!

“醒醒吧,卑贱的商贾之子,安敢求取功名,还想要入仕为官,与我等平起平坐?笑话!”,一个整日里只知喝酒押妓、父亲为七品主薄的官家同窗如是般嘲笑着他。

碾转失魂间,他知道了,高余国终究不是中土啊,所谓的“文举”不过是新瓶装旧酒,骨子里,这个国家仍然由是高门右姓、文阀士族主宰的啊,所谓文举之制,其中的腐败徇私横行,它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底层贱民,能以文举入仕者,万中无一!

在他伤及十年未中之时,父亲却在收山货的途中暴毙了,至于怎么死的,是流贼啊,流贼袭杀,抢夺了父亲那点儿可怜的货物,而官府只是知会了他一声罢了,至于抓流贼?别开玩笑了,大人们哪会为了一介草民费时费力?

双重打击之下,他大醉三日,几欲寻死,父亲走了,母亲亦是生他时便早亡,他在世间再无亲人了,但,每每当他把匕首横于颈上时,他都无法下得去手,不是害怕,而是不甘!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该死,他有一身才学却无处施展,难道要把它们带到地底去向阎罗王卖命不成?

他骨子里是倔强坚韧的,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所以才会下意识的收手。

最终,他没有选择去死,而是先把自己的名字改了,他知道中土战国末年有一无双奇士,名为“鲁仲连”。鲁仲连一生纵横诸国,所发皆奇特宏伟、卓异不凡的谋略,而终其一生,却不肯做任何国家的官职。

他要成为向鲁仲连那样的人,即使不做官,照样能以奇谋妙策撼动天下!

于是,这世上再也没有商贾之子章金满,只有满怀野心的章仲连!

而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他被明面上是高余国大商号“云麓商行”大东家,实为隐匿于此的黑莲武士团主符光年看中,他的头脑,他的计谋使他被符光年欣赏有加,以黑莲武士团的传统,他再通过了数次考验后,被直接吸纳为了辅佐团主的军师大祭酒,而他的掩护身份,便是商号的高余野参买卖的负责人。

至于刚才来找他的矮壮汉子,便是黑莲在海京的暗桩,至于汉子口中的“熊家”,便是暗指今日遇刺的穆振坤车队,而提前截胡的“老葛”,则暗指假借黑莲名号动手的“戈家”。

至于那让摊主艳羡的“收回了六十余贯”钱,则是暗指戈家死士假扮的黑莲武士杀伤了穆氏六十余私兵,收了穆氏私兵六十余条性命!

“戈家终究是动了啊,假借我圣团的名号。不过圣团在这海平国的名声本就令人恐惧,污名早以背在了身上,多这一次不多,也是给海京的贵人提个醒,我们又回来了,只是这时机不妥啊,眼看着大戏就要开唱了。”

“戈家与我们的目的倒是相同,都是想要混乱,只有海平国混乱,他们才有机可乘,暂时,我们的目标相同,相安无事最好,戈家四年来在王宫中小心翼翼、渐次渗透禁军,当真以为别人不知么?看来他们所图也是甚大呢。”

而要问他如何得知,那是因为黑莲在海京城布局的更早,六年前,他们的势力在高余国稍稍恢复后,便开始往海京渗透了,六年来,各种手段下,海平国王宫对他们来说以不再是秘密,宫中的近侍、女官、宫女多有或利诱、或威逼而成为他们耳目的,甚至他们的人,一些生性缜密、聪慧敏锐的成员,多有伪造身份,渐次混入宫中的。

海平国王宫的宫墙,在此时的章仲连眼里,以不再高大而遮挡视线了。

“六载密伏,一切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大事啊。”

章仲连站起了身来,凝视着手中的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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