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安久出了门,寻了个隐蔽之处藏起来。
楚定江为护她而被抓,还像是昨天的事情,怎么再见面会是这样的状况?
是了,从一开始,他就说过出手相救是因为不知道她没了内力,没了利用价值,他还要把她丢池塘里溺死……
是她自己忘记了这些话。
独自想了许久,她又返回去。
楚定江还在。
他跪坐在案前,闻声抬头,瞧见安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时,便笑了。
“你为何扮成华容简?”她的人皮面具是华容简给的,楚定江在茶馆楼下并未一眼认出,而是看了一圈,凭着感觉辨别出她的身份,所以他不可能是华容简。
“我是华容简。”他定定的望着她,不容置疑的道。
被软禁的这段时间,他想明白了一点事情,既然对一个女子生出了情意,没有理由遮掩如贼。他做不出那种默默中意一个人、隐忍不言的蠢事,他的看上的女人,要与他荣辱与共。
安久盘膝在他对面坐下,盯着他看了半晌,“我回来,是念在你与我说真话。”
安久想过很多可能,惟独想不通他给的答案。楚定江若是真的华容简,华府那个风流纨绔的人是谁?
“句句属实。”楚定江道。
“你比华容简粗一圈。”安久突然想起了以前躲避追杀时曾经钻在电影院的角落里看过一个片段,里面一只体型庞大的猛犸象一直以为自己是只负鼠。楚定江就像那只猛犸象,明明体型这么庞大却催眠自己是华容简。
安久忽然呵呵笑了起来。
楚定江想上八辈子也不能明白他比那个华容简粗一圈有什么可笑,只等她笑够了,才无奈道,“为何发笑?”
“只是忽然觉得你很有趣。”安久如实道。
她不太会处理与人之间的关系,更不知道怎样去维持一份感情,但她清楚自己对楚定江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她暂时不想与他桥归桥路归路。
“你看这里。”楚定江眼睛里溢出笑意,安久的态度给了他坦白的勇气。
楚定江将那雀子灯拿过来,十分珍爱的摩挲着,“这里是我的家。”
他褪去了豪气爽朗,也褪去了冷酷,一个高大的身影罩在微弱的灯光里,显得格外孤独寂寥,“我生于战国的赵国。犹记那时公子范叛变,我百般劝阻父亲不可追随,说赵主睿智可堪造就,但无人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于是我只好暗中谋划退路,最后公子范兵败,我踏着盟友武氏全族的尸体一力保下了华氏,从此担上叛国、叛主、叛族的名声。如今杨谷水畔草萋萋,不知哪一捧土曾是我当年……”
他再睁眼时还是华容简,只不过世间已经沧海桑田。
他带着记忆再次降生在华氏,大宋第一世家。
忍耐两年,他终于有机会翻看族谱,在里面找到了曾经那个自己——华季。
华季并不是他的名字,在战国时期,它代表了“华氏幼子”的意思,这样的记载只能让后人清楚华氏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但面目模糊。
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叫华容简,没有人知道他为保华氏殚精竭虑、牺牲一切,也没有人会知道战国绝情公子的能力绝对不止堪堪护住一个家族而已。
“我七岁时,发现这一世的父亲偷偷在外养了个女人,生了一个五岁的儿子,与我相貌竟有八九分相似。我出现在那个女人面前,问她想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变成名正言顺的华氏嫡出。那女人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所以我便偷偷杀了她。”楚定江顿了顿,见安久面色无异状,才继续道,“我把那孩子带回府中养着。”
后来此事被华宰辅发现,他不曾遮掩,与华宰辅十分冷静的分析了华氏一族的处境,说要保住华氏,就让这孩子替了华容简这个身份。他还清楚记得,当时华宰辅惊骇的表情。
对政治敏锐的他,早就发现了控鹤军是把不可多得的利刃,如果用的好了,可倾覆这个王朝,所以毅然决然的损毁容貌,进入控鹤军。
要那些不甘、隐忍全部宣泄出来,只在族谱上留名怎么够!他要在史书上留下一道浓墨重彩的痕迹。
小时候他与那个华容简长得有八九分像,越是长大两人越不像了,那个人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华容简,他若是不干点什么证明自己存在,这个世上还是不会有什么证明他曾经存在过。
安久沉默。
也就是说,战国的华容简在大宋重生了,并且抛弃了贵公子的身份入控鹤军……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那位华容简与兄长华容添的身形不甚相似,反而楚定江和华容添更像,人家才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啊。
“你不信?”楚定江道。
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连他自己至今都觉得不真切,然而许久之后却听安久十分平静的道,“现在是该叫你楚定江?”
他点头。定江山,若非面对这样一个软弱却又大有可为的国家,他恐怕不会生出这么强烈的欲望。
安久隐隐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了,但她对此兴致阑珊,“我想看看你。”
楚定江抬手轻覆上面具,“日后再看吧。”
他从来觉得皮相没那么重要,所以下手损毁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但这一刻忽然有些在意,“日后再看吧,待我医好它。”
安久没有围观旁人伤疤的癖好,便点头,说起了别的事,“要我如何帮你?”
“在我身边,我需要你,也需要你的精神力。”
安久得到答案便起身,淡淡道,“时间不早了,我要去杀个人,什么话以后再说。”
“十四。”楚定江见她态度不明朗,有些不安心。
“作为交换秘密。”她开门闪身出去,抛下一句话,“我叫安久。”
楚定江愣了片刻,旋即莞尔。
只一句话,楚定江便明白了她为什么对这样离奇的事情毫不吃惊。
时已过午,但距离李廷回府的时间还早,安久只是要独自理一理思绪。
盛掌库说的对,楚定江不是什么善茬。
回想起来,他仿佛永远都知道她最渴望什么,每每都能抓到她的痒处,若他存心算计,安久可以料想自己将来会是个尸骨无存的结局。
安久不想被利用,所以还是先观望观望吧。
她在一个路边有说书的茶水摊一直坐到了华灯初上。
夏季炎热散去,街上比下午时更加热闹。
安久在熙攘的人群里一眼看见了李廷。他没有像早晨那样坐轿,而是在人群中行走,身后跟着的四阶武师牵着两匹马。
李廷走到卖糖人的摊子,那摊主很是熟稔的与他打招呼。他掏钱买了两支糖人,等穿过人群,才小心翼翼把糖人包好,而后上马离去。
在城中不可策马疾驰,李廷的速度不快,安久徒步奔跑完全跟的上,但是却要比坐轿省不少时间。他急着赶回府,中途还抄近路走了一条小巷。
安久一路跟踪他到府内,悄悄缩在院中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上。
李夫人早已在二门等候,见李廷进来,便向前迎了几步,两人一同往饭厅走。与早上一样没有多少话,但是显得分外温馨自然。
快到饭厅时,两个小小的人儿如欢快的小鸟一般,扑棱棱的跑出来,前面少大的孩子脆生生的喊这“爹爹”,一把抱住李廷的大腿。另外一个腿脚还不算利索的小孩子,晃晃荡荡的跑过来,奶声奶气的叫唤“爷爷”。
“你是怎么做姑姑的!不知道照顾侄子,半点没有女儿家的正行都没有!”李廷板着脸训斥,眉梢眼角却已经溢满笑意。
那个小奶娃也晃悠悠的跑过来抱住了他另一条腿。
两个孩子一点也不怕他假意训斥,乌溜溜的大眼扑闪扑闪的望着他,他便从袖子里掏出糖人,给他们一人一个人。
孩子欢呼着接了糖人奔回屋内。
李夫人轻斥,“你又买这些小玩意,晚上总吃这个容易把呀吃坏!”
李廷笑了笑,搪塞道,“下次不买了。”
“你回回都这样说。”李夫人恼了,“舒儿还有几年就说亲了,被你惯得性子不贞静就罢了,若是一口烂牙,哪家敢要……”
李廷悄悄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打哈哈道,“回头就改,咱们先吃饭吧。”
李夫人脸色一红,抽回手,低声轻啐,“老没羞臊。”
一群丫鬟婆子掩嘴忍笑。
长子与长媳迎了出来,一家人前后进了饭厅。
安久愣愣的看着这一幕,直到院中只剩下陆续上菜的丫鬟穿梭在走廊上。
屋内欢声笑语传来。
安久潜入书房,李廷饭后不久果然来到这里看那些从官衙里带回来的公文,快到子时才回房洗漱就寝。
瞧着灯火熄灭,安久察觉到了周围出现熟悉的气息,便悄无声息的出了李府。
翻出院墙,她朝那边阴影里看过去,只见楚定江抱臂倚着墙,正侧头看她。
“看着旁人一家几口吃饭,馋不馋?”楚定江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丢给她。
安久接住,里面是什么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她打开,却瞧见是四个白胖胖的包子。
她走到阴影里在他身边蹲下,埋头大口大口吃起来。
吃完之后抹抹嘴,站起来神色冷傲的告诉他,“别以为四个包子就能收买我。”
“八个够不够?”楚定江调侃道。
“不要拿你自己的价值来衡量我!”安久把油纸揉成一团塞到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