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梦客这句话的语气犹如呓语,他在尽量把这句问话的意义降低,他隐隐地能猜到张无锋一定背负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张无锋除了沉默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他默默地回想这一路的旅行和更早以前,他在漠风镇苟且偷生的时候。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是,他心中有无限伤痛,却注定不能让别人分担。
直到虞梦客在那一天有些意气用事地在街头摆了个公堂,他仿佛受到了什么指引,显露出了他一生中的第一次锋芒。
“咱们……还是另找个地方说吧。”张无锋翻过身看着虞梦客的眼睛,虞梦客发现这个孩子的眼神变了,在他下定决心之后,眼里的恭敬与退让燃烧成了无比的炽热和坚定。
虞梦客和莫白打了声招呼,便与张无锋披衣而行,夜风缓缓地吹来,使少年们的衣摆无声地晃动。
因为大风大雨的缘故,空中纷繁紊乱的云被荡洗得一干二净,无数灿若宝石的星辰布满了整个夜空,甚至连月亮在它们之中都不太显眼。传说开天辟地的古神分了日夜,将太阳给了白天,将月亮给了黑夜,因为月亮柔弱,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古神会打开装着星星的袋子,将它们倾倒在天幕上来陪伴月亮。
戈壁上弥弥地铺着一层碎石,吟游诗人路过这里时将这些石头叫做死了的星星。它们静静地被放置在这里,看着时间像小孩子一般在它们身边打闹。戈壁的夜晚有了它们,就显得脆生生的。
张无锋一味地走着,虞梦客就跟在他身后。虞梦客看着他瘦弱的身影在热烈的星夜下逐渐变得虚幻,终于,在某个适合的位置他停了下来,转身看向虞梦客,眸子里印着星辰。
“我不是琰国人。我……是开云国人。”张无锋深呼吸了一下,他缓缓地吐字,像是在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门。
“开云国?那是我们琰国的诸侯国吧。”虞梦客挺直着身体,右手扶着剑,用了严肃的礼仪面对张无锋。
“对,就在琰国的东南方,紧靠着大海。我是看着大海长大的。”张无锋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他想了一阵子,用一种庄重而骄傲的语气说道:
“我的父亲张玄,是开云国第四十二代的国王。我,张千锋,是父亲的独子,也就是开云国的唯一的王子。”
很多年后虞梦客都会记住这一晚他看见的画面,身为王子的瘦弱少年站在茫茫的戈壁上,身后万千星辰闪烁,竟如同他的群臣。他面对着自己将吐露出他的孤独和野心。
“十五年前,一个叫白卿的人东渡而来,称自己来自遥远的另一个大洲,带着能够平定天下的良策,希望有人能够赏识他。”
“我父亲用大礼款待了白卿,他说他能辅佐父亲登上琰国帝王之位。我父亲一直忠于琰国皇帝,怒斥了他,并警告他以后不可再出狂言。白卿当日便告辞离宫,但谁也没有想到,他转身去了覃王府中。”
“覃王叫张归,是父亲的弟弟,我父为嫡,他为庶。王位本就应该由我父继承,但他暗中藏有逆反之心,在我父未曾继位之时便设计陷害过我父,我父继位之后未曾降罪于他,反而封他为覃王,镇守海关。唉……”
张无锋说道这里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使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少年人,反倒像终日坐在村口晒太阳的老头。
“覃王收留了白卿。那年秋天我出生了,父亲广邀宾客,覃王自然也来了,还带着一个蒙面的人,说要表演幻术助兴,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就是白卿。”
“具体的表演母亲没告诉我,我不清楚,只知道幻术表演至高潮时,整个大厅内黄沙飞舞,金光闪闪,使人目眩。待黄沙消散,我父亲,就被刺死在了座位上。”
“覃王以弑君之罪把那蒙面人抓了起来,隔天杀了。当然杀的是谁我们都不知道了。其实明白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只不过大家都畏惧覃王镇守海关的平洋军罢了。”
“后来的十年,覃王自然就代掌了权。在这十年中他为了做足面子,对我很好。但一边在朝中不断拔除老臣,剪除母亲的亲信。我平安无事地活到了十岁,可母亲知道,我活不久的,覃王一定会在我满十二岁的时候杀掉我,继而真正成为国王。于是在我十一岁那年,母亲让何耀,就是她的近身护卫,带我去林场学习骑马射箭,没想到,这一去,我就再没回过家。”
虞梦客看着张无锋的脸,也许是因为他天性冷静,又或许是他这么几年不成人样的颠沛流离。他脸上的神情呈现出一种不悲不喜的样子,但他的脸还是幼稚的,让人不得不相信他只是个孩子。
同样的悲伤,孩子会哭,而大人只是叹气。
“那天一早何叔叔就叫我起床,我昏昏沉沉地上了车,在车上我想起我还没跟母亲请安,何叔叔说今天不用了。于是我就继续在车上睡,过了很久才下车,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一个林场。我当时骑上马,何叔叔就牵起绳,一直走,一直走,我只能看着他的后脑勺和他背在背上的一个包裹。我问他我能自己骑马吗,他不答话,我问他我们要去哪儿啊,他也不答话。我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他还是不答话,我们一直走啊走,走进了林场深处,路渐渐从宽变窄,坡也越来越陡了。后来不知走了多久,遇到了一条横在我们面前的土路,很宽很大,路旁还有一块大石头,上面写着国界,现在想起来那条路就是琰国的官道。”
“我们在路边等,过了一会来了一辆车,何叔叔把我送上车,我问他去哪,他说去琰国。我当时慌了,我说我要回家,我还没哭,他就先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他把他背的包裹拿给我,说,王子殿下你要好好活着。以后就全靠你自己啦!”
“那辆车把我拉进了琰国的西部,因为从那里入关使一点钱就没人知道我曾经从那里经过。本来那辆车是要把我拉向东部的,但有一天,我们在一个村子留宿,夜很深了,忽然外面人声喧嚷,又是打砸的声音,又是呼喊的声音,一会儿火光也起来了。我当时很害怕,随行的那些人把我扔进了茅坑里,又扔了一把够我爬出来的小梯子,他们叫我千万别出声,也千万别出来。我又害怕又恶心,一边哭一边吐。那茅坑是新挖的,屎尿只淹到我的腰,我就这么站了一宿。”
“到天亮的时候,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爬出来一看,周围都是死人,没一个活的。我哭了很久,但没用啊。只好背上自己的包裹,一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