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纪念这本。

壹红花

虞梦客是一个奇怪的老头，他常常喜欢在自己头上插一朵红花，然后一个人跑到河边呆呆地坐着。有时，还带一碗酒。

镇子里的人笑他癫狂，但他不在意。我觉得他一定有什么心事，因为没有人老了之后还愿意做傻事，如果还愿意，那是因为他心里有放不下的东西。

我是四月初来到这个镇子的，我把这里当成我这次西行采风的最后一站，因为这个镇子离凤凰台不远，正好可以看见它的全貌，我决定在这里画一张凤凰台全景。

那天，我来到河边取景，结果看见了呆坐的虞梦客。我觉得可以同他聊上几句，于是便走到他身边搭话。

“我听人说，你不是本地人。”

他不回答。

“你为什么喜欢一天到晚坐在这里？看啥？”

“看红花。”

“红花不是在你头上插着吗？”

“红花在她的头上。”

真是个奇怪的老头。我开始觉得他并没有心事，只是单纯脑子有问题。

之后我没有管他，我在旁边安置好画架，等我画完两座山的时候，他已经把那碗酒喝了。

贰圣上

张无锋是当今圣上，老人们说他是天神下凡。我也这么觉得，因为除了这个理由，我想不到一个人经历了什么可以白手起家，最后成为玄国的开国皇帝。

他一辈子打了无数的仗，在四十岁时推翻了琰朝，改国号为玄。他的威名从昊苍草原传到南方诸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的地方的人，把他的名字写在自家门板上，听说这样连鬼怪都不敢侵扰。

昊苍是玄国最强劲的对手，虽然从来没有交过战，但双方都明白对方的威胁。可今年发生了一件怪事，昊苍草原的皇帝死了，张无锋却异常悲痛，传闻三天都不曾吃饭。

这让人感到诧异。因为大家都猜想张无锋会在这时趁机杀入昊苍，就算不吞并，也要弄个重伤才是。怎么想得到，一辈子没哭过的人，居然为这件事还哭了。

可更令人诧异的是，十天前，张无锋决定亲自西行，听说是为了找一个人。

叁画

五天前，镇子上开始有传言说张无锋会来。我不信。

三天前镇子上的人说张无锋是来找那个头戴红花的虞梦客的。我迟疑了，但还是不信。

今天，张无锋的大舆驾临了凤凰台，人山人海都围拢在镇子上，我不得不信了。

难道虞梦客真的有什么故事吗？

我预订了一家酒楼的最高层，从那个视野真好可以看到虞梦客。他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丝毫不知道一会儿这个国家的主人要来拜访他一样。我还注意到，这次，他连酒也没有拿。

于是我把画架搬上楼，准备借机会画下张无锋。如果画成，这张画将值白银万两。

等了很久终于有个人来了，他很瘦，不高。一个人也没带。我无法确定那就是传说中的张无锋。但是，河岸周围已经被重兵封锁，如果那不是张无锋，还能是谁呢。

张无锋走到虞梦客的旁边，矮下了身子，相隔太远，我不知道那是蹲下还是坐下，或是……跪下。

他们交谈了很久，我无法知晓内容，但从他们时而静默时而热烈的动作中，我看出来一些故人相见的温暖。

思索了一会儿，我便动笔把他俩画了下来。

“大山大河，自是相逢处。”

我这样随手题了一句。

肆酒

张无锋走了，我想他得到了他想得到的。

我还是没忍住好奇心，我听闻虞梦客喜欢东部的酒，我便携了一坛东部富商爱喝的花酒去探望他。

“这三花梅子酒，天下第一。”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只不过是看着我手里的花酒说的。

“这酒原来叫三花梅子酒吗？”我笑着说。

“我年轻时很爱喝的。”

“那这就给你满上。”我给他倒了一碗，粉色的花瓣浮在面上，印着他苍老的脸。

他接过了酒，但没有喝，覆手便倾洒一地。

我自无言，看着他的脸，忽然察觉了他已经是个老头了。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可怕，好像要挣脱他的眼眶似的。

那种猛烈的情感使我仿佛在刹那间瞥见了他的一生，待我反应过来，发现他正半跪在地上哭泣。

伍旧事

很久之后，我才慢慢了解到他的一生。

前朝国号为琰，东西分割，其间有关卡相隔，东部有富裕者，家宅万亩，仆众无数。西部有积贫者，寄人篱下，子孙无立。是时朝中两帐分立相斗，西部有天派逆反。

他是前朝大史官的次子，袭风物史官之位。本该在东部邀酒一生，却被指派来西部记录风土人情。在旅途中遇天派女子李遮水和无名小卒张无锋。三人结伴行路，他与李遮水相恋，两人私有夫妻之约。

三人在西部游历三年，张无锋得贵人相助而去。他则随李遮水去往昊苍借兵反攻琰朝，不料朝中已先派人借兵，昊苍便毁天派借兵之约，追杀他和李遮水，李遮水为了护他，死于昊苍。年仅二十一。

他流落回国，身败名裂，遇故人而不敢认。一路飘零至此，已有三十九年。

他与张无锋也四十年未曾相见。他俩分别时都是锦衣少年，再见时，一个已是开国之君，一个则疯疯癫癫被人嘲弄。

我离开镇子时，已是腊月。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我把那副画留给了虞梦客，并告诉他我不会再来。

后来张无锋知道了我和虞梦客有过交谈，我便莫名其妙地成了朝中受俸的画师，二十五年后，一次与妻儿游市之时，无意又发现了这副画。

除了泛黄折旧，在我题字旁边，多了一句：

“故人难觅，独剩旧山河。”

陆故人

张无锋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他已经几十年不曾有过这种情绪，即使在最后一战中，昊苍人把马刀放在他脖子上时他也没有过。

他挥手驱散了身后的侍卫，一个人走向河岸。

“虞大哥。”张无锋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抖，颤巍巍的声线就像是当年那个脏兮兮的小孩第一次遇见那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官员一样。

虞梦客转过头来看他，张无锋发现他的脸是陌生的了，那么多坚硬的皱纹。以前那个听他讲自己身世的大哥已经不见了。

张无锋死死咬住牙关，脑子里那些珍藏的画面一一翻涌起来。

“你来啦。都多少年了。”虞梦客沙哑地开口。

听到虞梦客声音的一瞬间，张无锋再也忍不住，他跪在虞梦客身边，哭得像他以前看不起的女人，“虞大哥，我已经是国君了，你别…你别再老了…我怕你老……”

虞梦客扶起张无锋，用袖子擦干了他的泪水。“无锋，你很好了。你是我最后的念想。现在你是圣上了，我前几天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张无锋还是哭，仿佛攒了几十年要一次哭够。

“我想等你来了过后，我就没什么好挂念的了。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我都能做到，你说……”

“给我一坛酒，不要以前我们喝的三花梅子酒，给我一坛喝了可以变傻的酒，可以什么也记不得的酒。”

柒画

后来我有幸被召入御前为张无锋作画，那时候张无锋已经快死了，按理来说他本还有十几年可活的。

我到达他的寝宫已是中夜，寝宫外尽是他的血亲，个个静默着。

我走入寝宫，灯昏昏地照着，他卧在床上，硬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很难让人相信这就是传闻中“神武大帝”。我展开画架铺纸磨墨，一边的太医让我跟他说话。

“我一辈子只有一个人，我对不起。”他竟然先开口了，声音却已很微弱。

“他就是昊苍已死的皇帝，艾若索尔德……我和虞大哥在昊苍游历的时候遇见的，他那时候还是个进不了马刀队的瘦小子……他喜欢骑马追鹰，他跟我说过，他有一天要让索尔德家的名字响彻草原……我跟他说，我以后会是琰国的皇帝，我会帮你的。这么多年之后，我们俩都做到了。”

我心里一动，问：“他有什么让您对不起的？”

张无锋耷拉着眼皮，缓缓地出气，“我杀了他的老婆。”

“…您为什么要……”

“那个女人，她哥哥害死了遮水姐姐。后来她哥哥要来杀我，我把她哥哥逮住了，她说要杀她哥哥，就先杀了她。所以，我把他们俩都杀了。”

张无锋的话轻描淡写，但却使我惊得不敢言语，我又忽然意识到张无锋所说的“遮水姐姐”，就是虞梦客的爱人，李遮水。

“我和艾若本来是生死兄弟，结果那天之后他割了我一绺头发就走了。此后这半生，再也没见过他。”张无锋慢悠悠地说。“我心里一直念着他，后来他死了，我觉得世上又少了一个牵挂，那时我才有勇气去寻虞大哥。”

我心里受到极大震动，那次张无锋三日不食，市井朝堂内猜了这许多年的原因，终于在今天分明了。

“虞大哥……”张无锋似乎很倦，他半睁着眼，却哪里也不看，他的声音已细微得不可察觉，“不知道……虞大哥怎么样……”

我画完了他的像，心中止不住澎湃，我从画架的包裹里掏出那副泛黄发脆的画，递给太医，嘱咐他给张无锋看。我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

后来听说张无锋看了那幅画，居然能站起来，向外奔去，但不过十步，人便栽倒在地，当即便死了。

张无锋的谥号为圣玄神肇皇帝，他的一生是本朝大史官的开篇之作。而我只觉得凄凉，因为张无锋身后有那么多人，却只有他一人进了史书。而且，史书就算再详细，也写不到红花，那些画，还有三花梅子酒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