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熊人脸色仍然苍白,眼睛却亮了一下。
他开口说话,但是并没有问莫达什么交易的事。
“我失忆了,所以我说不清楚,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这不是我存心耍赖,你已经知道。但是你们这些健康的人,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熊人流利且有力的说着。
他没有提交易一个字,但是他心里知道交易已经开始了,交锋已经开始了,还是他自己先发起的。
他的声音沙哑,虽然慢,却很清晰:
“正如你所说的,从地理上讲这里没有商路,从时间上讲现在正是隆冬,商队以及普通人都不会在这个季节,出现在这个地方。从时局上讲,此时草原上各种势力交杂,可疑的人很多。你是一个渊博睿智的人,你还有一个被你视之不凡的少主,这说明:你们,也不是普通人。”
熊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如此之差的境况下,自己还会有这样的能力——在自己牌面极坏的情况下讲条件的能力。这个老人刚才说做交易,自己这样说,只不过是提前讨价还价罢了,在不知交易是什么的时候,交易已经开始。
你判断我不是普通人,其实你们更不是普通商队。你暗指我是谍子,其实你们更像谍子,你们全队都是谍子。所以,我的这个“缺陷”,并不能作为交易的要价条件,我不能因此被要挟。
果然,莫达笑了:“年轻人,你看,你的观察力挺敏锐呀。不过,做交易呢,互相坦诚才能做成交易。”
年轻熊人心里大摇其头:并不是坦诚才能做成交易,而是利益足够才能做成交易。
他现在做出的反应,完全是下意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是他内心里自动有一种感觉和能力,在推动着他,在他的大脑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答案,甚至是已经实施了。
此时他没有说出心里的否定,只是听莫达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在这支队伍里,我们谁都说了不算,只有一个人说了算,那就是我们的少主。少主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是一个月前少主买来的奴隶罢了。他是他,我是我,他做什么不代表我。你看,我只是住着一个陈旧的帐篷,还是和其他人一起住,我只是一个管骆驼的。”
年轻熊人略有些惊讶,原来这些人只是临时团队。
老莫达呵呵笑道:“虽然我是一个管骆驼的,但是我已经自作主张,杀了少主一头珍贵的白骆驼救你了。”
熊人无奈的笑了,这个条件,救命之恩,重如泰山。老莫达看似退步,看似醉醺醺,但是心里清明着呢,他笑眯眯的抛出来这一条,熊人就无法推脱。
当然,他也可以不承认,就像被农夫救了的蛇——他是吗?老莫达眯着眼睛观察着熊人。
好在,老莫达很幸运,熊人虽然无奈,但是毫无涩滞的默认了莫达的条件。承不承认别人的恩情,是一种非常好用的人性试金石。一个人无论倔强还是油滑,知道感恩,说明他的人性不但有底线,底线还比较高。
两人都没有说到交易,但都知道交易已经在谈判中,而老莫达在退步中其实也一直在试探着熊人,现在的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莫达收敛了笑容说:“所以,我不会追问你到底是谁,你也不用好奇我们在做什么,只要我尽力帮助你,那你也尽力帮助我,成吗?”
熊人反问道:“你不是说我仇家很多吗?你就不怕我的仇家追过来,连累了你?”
莫达老实的摇摇头:“在这样的寒冬之下,你身受那样的重伤,除了侥幸遇到我,你怎么能活得下来?恐怕你的仇家早以为你死得不能再死了。”
熊人点点头,马上说道:“可是我能帮你什么?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莫达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去杀人放火,也不会利用你偷盗情报,我只要求一点钱财上的事。”
熊人一听,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他一时想不清自己在担心什么,但是能用钱财解决的,一定不是大事。可是他马上又怔住: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岂不闻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一点点钱财,对穷困人家来说,那也是天大的难事。自己这样想,一定因为自己并非穷困潦倒的人。这百忙里的想法,让熊人没来由的放松。
接着他又好奇:“钱财?”
莫达重重点头:“对。”
熊人四顾自己——他身上除了包扎的布条外一无所有,而他正躺在莫达帐篷里的白骆驼上,他咧嘴笑了:“钱财?好像我并没有这样东西。”
莫达微微一笑:“年轻人,我很看好你,你处在如此的绝境里,居然还笑得出来。”
年轻熊人说:“记忆可失,本性难移嘛,也许我只是一个顽劣的人。”
莫达说:“很好,你不是顽劣,你只是顽强。”
他从熊人腰间的布条间拉出一条腰链——熊人自己都没发现这东西,莫达指着其中一块牌子说:“这东西,是什么?”
熊人干脆的摇摇头。他的腰链上,挂着四个小东西,一个是枚老铜钱,“明阳通宝”四个字已经磨得发亮,显然主人经常摩挲。第二个是一个造型奇怪的小鱼,不同于一般充当吉祥物的动物圆胖、喜庆、笑眯眯的造型,这条鱼奋力扭着身子,瞪着愤怒、骄傲的大眼,相当怪异,但是活灵活现。大约,是一件饰物?第三件以及第四件,就是莫达指着的东西。
那是两块样式相同的牌子,应该是一对儿。外圆内方,像是古钱的样子,但并不是古钱,材质不明,绝不是铜,上面刻着些毫无意义的花纹,以及一些杂乱的点子。有点像压扁了的骰子。它们既不像铜钱那样被摩挲的发亮,也不像怪鱼一样栩栩如生,这牌子相当普通,似乎也不受主人重视。
“这是什么?能卖钱?”年轻熊人反主为客,问老莫达。
“这是什么东西呢,我也不知道,但是,它肯定能换钱。”老莫达说:“你们中原人会做一种买卖,叫钱庄,专门做钱财生意。钱庄给出一种取钱的纸条,叫银票。至于怎么用,我可不知道,我无钱无财,没有去那地方的理由。”
年轻熊人瞪着莫达,心想,银票是纸的,这一点我还记得。你什么也不知道的话,怎么知道这东西能换钱?
莫达瞟了他一眼,说:“人活得岁数大了一些,总会知道一些别的什么。银票一般是纸的,上面画满记号,一般人得到的就是这样。可是凡事都有例外,当买卖越做越大时,就会产生一些新东西。我上一个主人是做大买卖的,有时候嫌边境上以货易货资金周转太慢,还麻烦,纸的凭证吧,虽然轻便,可是在边塞做生意,带着这玩意儿长途跋涉,风吹雨淋,容易破损,于是有一回就收到过这样一个东西,也是钱庄的凭证,但是,不是纸的。”
莫达静了一会儿,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
“主人非常喜欢和珍惜这个东西,经常在同行面前炫耀,在他看来,这东西还是面子的象征,只有大额的钱财和非常靠谱的信用,才能用这个小东西来兑换。”
莫达感慨的看着熊人:“所以,年轻人,我有理由相信,你腰上的东西,就是这个东西。你系着这根链子,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是真正的腰缠万贯。你把它系在腰上,显然是知道它的价值。这样除了跟你亲热的女人,以及你伤重要死被人救治的时候,无人知道你腰间藏着东西。”
年轻熊人笑眯眯,不怀好意的看着莫达:“可是,既然你坚信这东西值钱,你为什么不趁着我还没有醒来的时候,把它取走呢?”
莫达很光棍的一笑:“年轻人!问得好!我必须要告诉你实话。我没有把它取下来,是因为我取不下来。你腰间的那根链子,看着像是绳子,其实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割不断,烧不毁,而这个小牌子,也无法取下。”
熊人看着莫达。
莫达继续嘿嘿笑着说:“除了取不下来,还有就是,我根本就没想过取下来。这牌子上什么也没写,除了牌子的主人,大约别人根本不知道到哪里去取钱。我前面说过,我没有进过钱庄,我并不知道怎样取出钱来。同时,你既然对它做了这么多防范措施,不会不在取钱的环节设些措施。也就是说,就算我拿走了你的牌子,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取钱,即使我侥幸到了那里,我也可能因为取钱的错误而被抓起来。”
莫达笑出来了泪水,大约是因为熊人问题的愚蠢。他说:“何况,我并没有打算昧了你的钱。从拼着我全部能力救你的那一刻起,我想和你进行的,本来就是合作,交易。我帮助你,而你给我一笔钱。”
熊人恢复平静:“我不明白,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我听人说,人活到一定岁数后,对钱就不是那么执着了,尤其是这种有风险的钱。”
莫达的神色转为沉郁、忧伤。他拨弄了一下火堆中的牛粪,说:“本来我还不知道怎样告诉你,既然你现在问起来,那我就索性实话告诉你。我是一个老奴隶,在主子们的手下讨生活。可是在我的一生中,我始终对医学感兴趣,到处注意医学知识的积累。有人说我痴迷,有人说我傻,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此生唯一热烈的兴趣,就是医学。但是作为一个奴隶,能活下来已经是昊天保佑。我东鳞西爪、道听途说的学了些东西,不瞒你说,我最好的时候,是做主子们牛羊骆驼的兽医。能治好你,是你的命大。”
熊人的眼角忍不住跳了跳。
莫达继续说:“如今我岁数已经很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归昊天的怀抱了,可是我的孙子还年轻,他不该重复我的命运,我孙子的孙子,也不应该重复我的命运。我毕生的愿望,是帮助我的孙子摆脱奴隶的身份,使他成为一个想学什么就学什么的人。可是,赎出一个奴隶的钱财数额太巨大,我根本没有积蓄,不可能凑够那笔巨款。”
“本来我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只是喝酒等死了,直到我看到你腰间的东西,才又重新燃起火苗。我会竭尽全力救你,也希望你能帮助我孙子。作为一个为奴隶的爷爷,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能为他做的,就只有这些了。”老莫达搓了搓手,结束了他的讲述。
熊人静静的问道:“你是在给我救伤的时候看到我的腰链的?”
“是啊。”老莫达不在意的说:“我清理你的伤口的时候,为缝合方便,剪开了你的衣服,在剪这条链子时,才发现它根本剪不动。”
熊人目光闪闪的说:“好,成交。前提是你得帮我想起来,这东西要到哪里去取。”
老莫达一笑:“那你得能接受我的疗法。”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对熊人说:“你昏迷时,说的最多的一句呓语是:一定要找到他!找到谁?你有印象吗?”
熊人心中轰的一下,燃起了仇恨的火苗。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熊人的头剧痛起来:“不,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