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棉布被褥铺就的床铺上,阿乌很确定自己还记得这种感觉:躺在床上的无比舒服、幸福、踏实的感觉。
他感叹的总结:能够躺在床上,简直是人最幸福的事情。
在此前的十多天里,他睡血泊、睡骆驼、睡茅草、睡雪地,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只有躺在客栈简陋的床铺上,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多么喜欢躺在这干爽、松软的被褥上面。
客栈的床,实际上并不是草原上通常的“床”,而是正宗天行大陆中原地带的“床”。这个客栈引用中原北方的民间传统,盘的土炕,炕内连着灶房的烟道,冬季可以利用热烟取暖。并不是人人都用得起熏炉、木炭,要不如此,盖多少被子,也绝对难以抵抗白驼城真正滴水成冰、擤个鼻涕掉鼻子的严冬。
床上铺的被褥,也不是什么高级货,不是羊毛褥,甚至并不全是棉褥,而是在最底下一层,垫了厚厚一床用“暖和草”填充的垫子。这也是天行大陆中原民间的做法,草原上牧民多用羊毛毡之类的东西取暖,但是白驼城建成后,大量中原人涌进来,也就带来了中原更便宜简单的做法。只不过中原老百姓是用麦秸、谷糠等填充的,草原上没有这种东西,但是有草啊,“暖和草”就是草原上一种野草,这种野草最惠及百姓的地方就在于,把它填充在布胆里,可以保暖,还比羊毛便宜。有的苦哈哈的苦力,还把它填充在鞋子里,充当过冬的棉靴。
阿乌舒适的躺在这褥子上,感受着自己的躯体对这一切的熟悉感、回归感。
他忽然明白,自己真的来自于天行大陆的中原,还是中原的北方地带!
因为这种熟悉感来自他的灵魂深处,他的躯体永志不忘。他甚至恍惚看见两个小男孩儿在这种舒适的炕上打闹、嬉戏,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眶湿润了。
他是多么想念那一种时光。
阿乌知道,那是自己,那就是他的根。
即使他已经忘了一切,但是他的灵魂,还在永远的怀念着故乡。
他闭着眼,留恋的体味着这种美好回忆。
拭去泪珠,阿乌试着继续展开联想。
后来呢?
后来的景象不清楚,但是,那也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感觉,意气风发,感觉美好的未来正在打开的感觉。
这种美好,让现在的阿乌倍感凄然。
他躲在这样一个寒风呼啸的边城小客栈里,躲在被窝里一个人落泪。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阿乌的头开始痛。
他心里清楚,后来一定发生了什么,改变这一切的东西。
他的大脑在排斥这个东西,所以,每当他模模糊糊触及到这种痛苦的边缘时,他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的心底,只剩了一种模糊而坚决的意志,他要做一件事情,他一定要做一件事情。
阿乌默默的体会着这种坚决的意志,他发现,这种坚决的意志,就是恨。
为什么?
他已经不知道为什么。
这些天的奔波终于终结在一铺暖和、安全的床上,阿乌终于放下心来,种种心绪同时爆发。
他完全放开心神,任凭思绪漂到遥远模糊的地方。
阿乌的思绪,像一只没有桨的小船,在天水一色的湖面上飘荡,一会儿平稳轻快,一会儿风雨如晦。
莫达说的搏斗、冰雪、冰水的刺激,远没有这舒适的炕头唤醒的东西更多。一些栩栩如生的画面浮现在他脑海:
那圆窗外可以看见的层层飞檐,檐兽威武如生的蹲在上面,丝衾的柔滑覆盖在皮肤上;那淡淡的花香,若有若无的丝竹,纤纤的素手,袅袅的老茶,如水的月色洒在雕花的栏杆上;那秋水边的长空,清风穿过胸怀,酣畅淋漓的字迹,围着爱上层楼的三五个人;微雪中的炉火,安静的醇酒,精美的瓷器映着雪亮的刀……这些场景历历在目,那心中的快乐满足感弥漫如漫天飘落的幸福雪花。
生命是短暂的,与其盼望长寿,不如盼望享受。
这些感受全是自己的,所以阿乌心里充实而踏实。很美好,很自豪。
这些思绪涌上心头,令阿乌喜悦而自怜:自己一定是个热爱生活、喜欢享受的家伙。
那些画面精美到极致,自己一定是个追求极致、追求完美的人。或者可以说,自己似乎是个贪图享受的人。
阿乌不明白,这与雪原里唤起的无数的杀人记忆截然相反。在这些破碎的记忆里,自己欣赏着美好、享受着精致,精益求精,击节赞叹,几乎不会破坏任何美好的东西。
而在草原的回忆中,自己经历过无数拼杀,无数次死里逃生,无数次艰难取胜,冷静冷酷,再残忍的画面也不会让自己动容。
自己已然成了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自己与自己的形象经常打架。比如就说刚才发生的,如果像老莫达说的,自己腰缠万贯,可是为什么没钱付店钱?
到底自己是怎样的人呢?
老莫达说的对,自己就像一个破碎的泥人,找不到记忆,也就找不到了自己,他不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在这无助的世界中,他只有一点点找出素材,重新凝聚自己的记忆,重建自己。
他只能一点一点开始找起,一点点推测。
比如,他此时真切的确认:自己是喜欢享受的。哪怕只是这干爽的床铺。
喜欢享受。
凡是贪图享受的人,几乎都是追求利益的人;凡是追求利益的人,都是无所不用……
等等!
阿乌的思路被自己打断了一下。他想,为什么自己要这样想?自己是想证明什么?还是想要证明不是什么?老莫达的那句话,一直像毒蛇一样咬着他的心,他从来不说什么,可是,人的心理,越是害怕什么,就忍不住越去想什么吧?
不要想这个了!这条道路上的推断太让自己抓狂。
让我来想点别的。
阿乌强迫自己转移思路。他躺在床上,用游移的眼神,打量着房中的一切,重新默默感受着自己的思绪。
半个月前,他还是一个记忆正常的人,那时他躺在这个床铺上时,他在想什么?他从某个繁华享受的中原大城市,不会是无缘无故来到一个即将风雪满城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