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昏睡了几个时辰,江晨歌感觉鼻头一阵痒,警觉惊醒,却连打了两个喷嚏,听见女童嘻嘻咯咯的笑声,以及一老年人轻声的呵斥。
“你这丫头,跟你说了他根骨弱,不要惊着了,你怎还这般顽劣?”
女童竟也不恼,狡猾的回了句,“啊翁你看他多可爱,小胖胖的像不像市集上卖的瓷娃娃。”(唐朝称父亲为爷爷,称爷爷为啊翁、翁翁,除本章讲究外,后文均按现代称呼,不然读者难以理解人物关系。)
转醒的江晨歌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二人,印入眼帘却是一道士打扮的邋遢老道,肩上扛着一布幡,上书“前程往事,一文”,简单明了的广告语标示了算命老道的身份。他旁边站着的小姑凉正闪烁着大眼睛,把玩着两只辫子,笑嘻嘻的望着江晨歌。
老道毕竟活了一把年纪,打量了一阵江晨歌后心里也明白了许多,摸着瘦削下巴上的灰白胡子,温和的开口道,“别害怕,我们不是歹人,我们只是路过借宿的,接着睡吧,我们不会害你。”听着这般敷衍的话语,女童倒是抢在了江晨歌之前一阵呛白,“啊翁你这说的什么话,这么无厘头,人家还敢睡吗?还是说点正经话吧。”
老道听了一阵尴尬,红润的脸蛋上却无甚变化,他早已习惯了女童的这般顽皮,轻轻的咳嗽了两声掩饰过去后总算说了句人话,“别待在那里了,出来烤会儿火,暖暖身子吧。”少年这才注意到他两身后不知何时已燃起了一堆篝火,木炭哔哔啵啵的声音立刻刺激到了江晨歌,家宅失火的场景转瞬印入眼帘,随后竟吐了口血,在女童惊诧的声音中,失神昏了过去。
老道无奈的叹了口气,训斥了女童一句“瞧你找的麻烦”,随后走过来把少年抱了起来放置在旁边整理的干草上。“看他这幅模样,应该是家里突遭大变,你待会儿说话小心些,给他喂两口老道我的仙酒暖暖身子吧。可怜的仙酒,今日竟被用来救人,也算功德无量了,阿弥陀佛。”女童轻快的答了声“好嘞”便过去取篝火边的温酒,随即又吐槽了两句,“啊翁,说了多少次了,我们是道家,得说功德无量天尊。”老头温和的笑了笑,也没有反驳。
两口温酒下肚少年缓缓醒来,盯着面前的两人总算稳定下了心神,半天却也没憋出一个字来,嘴里的怪异味道还让他很不适应,他在族里兄长们的恶作剧下偷喝过江汉的酒,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但刚刚喝下去的劣酒还是让他一阵难受。“喂,看什么看,说话呀?”心急的女童又打开了话匣。
江晨歌天资聪颖,家教良好,此时却也不知道怎么和眼前的两个陌生人打破空气中的尴尬,憋了半响后总算怯生生地吐出了句“这酒不好喝。”空气中顿时炸开了锅,老道瞬间气血上涌,气得吹胡子,女童的吐槽又不失时机地飘了出来,“啊翁你看,我就说你的酒不好喝吗,也不知你图那口味道做啥,要不买酒,我们也不至于这么穷了,我也能多吃几个糖人。”然后又是连续不断的笑嘻嘻声。这次老道倒也没反驳,可见爷孙两为这事已经拌过不少嘴了。
人情练达的老道眼看空气中的气息又要陷入尴尬,及时说了句,“又不是昊天上帝的琼浆玉液,暖暖身子就好,饿了吗,吃点胡饼吧。”少年这次倒没有拒绝,一天下来他早已饥肠辘辘,跟着爷孙两挪了几步后却依然远离火堆,接过通情达理的老道递过来的胡饼默默吃了起来。往日晚间饥饿常有羊肉汤或果脯做宵夜,嘴里嚼着无味的胡饼,想起葬身火海的族人,豆大的眼泪珠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看着眼前的童子,老道默默的叹了口气却也没说什么,多少个乱世的春秋让他早习惯了人情冷暖。这少年在他见过的人里已经心性上佳了,十几年前他或许还能收为弟子,或许推荐给其他宗门师兄弟,但眼下他却是爱莫能助,带着身旁的顽劣女童已经让他度日艰难、身心疲惫、酒水锐减。
慢慢的吃完胡饼,心底少了些戒备,双方慢慢聊了起来。江晨歌知道了眼前这对爷孙以流浪四海算命为生。老道名叫殷缘,道号慧果真人,女童名叫殷空桃,是殷道人几年前从战乱中捡来的,老道教了她说话识字,两人几年来相依为命,女童跟着老道从小练就了街头智慧,牙尖嘴利、聪慧异常,两人的拌嘴中可让老道吃了不少苦头。随着唐王朝李孝恭武德七年平定江南,天下慢慢结束了隋末群雄的纷争,战火结束意味着百姓颠沛流离的终结,生活开始安定下来,全国性的人丁户口尚未全面登记造册,因此两人的流浪生活得以延续。
话题自然而然的延续到了江晨歌未来,扬州城自然不能回去了,逃亡途中他不是没想过去梓州七星观投奔小叔,但他也明白这事不是现在的他能做到的,眼下生存才是第一要务。这打破尴尬的任务自然又落到了殷空桃头上。女童不傻知道她爷两的处境,多次死里逃生让她明白乱世生存的艰难,老道身体状况日渐孱弱,夜里咳嗽的时间越来越长,葫芦里的药酒效果日益变差,两人需尽快安定下来了。老道本为益州火井县人士,他两一路辗转,准备从扬州顺运河而上经洛阳、长安而入益州而安定,有落叶归根之意。她知道江晨歌本性纯良,但已经窘迫的两人无法负担起第三人的颠沛流离。事关人命,殷空桃不知该说啥,沉默地暗示江晨歌自己选择。
一日之间突遭大难的江晨歌哪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已经是往日他看不上的街头小乞丐了,至于混得好还是混得差,前途捏在了眼前两人的手里,命运不会给他更好的造化了。他没有生存技能,也不知道去哪儿学那些偷摸拐骗的街头学问,想了片刻,心里一横,只好说,“我想去梓州府七星观投奔小叔,跟他学些道法,安稳的过日子。”说完便不再言语,空气又陷入了安静的尴尬,蚊虫的声音在空气里格外响亮。沉默了半响,老道抬眼看盯着先前少年睡觉的观音像,幽幽地谈到,“学道法、安稳过日子,这乱世哪有这般清闲?唉,算了,这都是命,看在观音大士的面上,正好我们也要去益州,以后你跟着老道我学些生存的本事吧。送人送到西,希望菩萨保佑我们一路顺利。夜深了,都睡吧,其他事明天再说。”
这一次,殷空桃和江晨歌都格外安静,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