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无可奈何,既来之,则安之。不出一个月,又和喽啰们打成了一片。从喽啰们的口中,他打听到,这山上住着百十号土匪,有带着家眷的,有单身的,都是逃亡的军士和农民。
石崇还见到几个驻扎在襄阳、隶属于镇南将军府的兵士,因不愿被征发到西北与羌胡作战而逃入山中。这方圆好几百里的大山里,像这样规模的土匪还有六七支,相互之间不争不斗,都到山外去抢劫。
土匪们与上庸、新城的太守都有默契,太守给土匪通报官军进剿的情报,土匪们则协助保护太守在当地的田产家财。那些派下山去的所谓客商,一部分人负责销赃,另一部分人负责打探情报,制订抢劫计划,最后由红虎决定具体的实施方案。
石崇一筹莫展。红虎见了他也只是敷衍一下,从来不提出去打劫的事。不觉到了七月十五,这一天居然云轻万里,朗月当空。前几天刚好从山外送进来一批货,红虎特意叮嘱带了几坛酒来,然后吩咐喽啰给账房送去一坛。
晚上的时候,石崇独自枯坐房中,对月小酌,不由得想起千里之外的家国身世,不禁忧从中来;他拿起筷子,轻敲桌案,朗声吟唱着魏武所写的乐府《短歌行》,正唱到“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时,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红虎略带笑容,踱步进来。也不待招呼,就在桌案对面坐下,说道:“朱兄,何事忧愁?”
石崇连忙掩饰一下情绪,有点惶恐地说:“虎兄,来,也喝一点。”说完,将面前盛酒的碗推向红虎,红虎也不客气,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又提起坛子加满了酒。
石崇不紧不慢地说:“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偶尔想起家人离散,才失态至此。”
红虎微微笑笑,说道:“魏武这首《短歌行》虽然音律清怆,却是壮志盈怀,朱兄怕是胸有丘壑之人吧。”
石崇心中一惊,不敢怠慢,故作散漫地回应道:“我只是听人吟唱,以其旋律悲回,故而聊遣愁怀而已。虎兄见笑了。”
红虎也不在意,淡淡地问道:“襄阳商号的韩管事对朱兄落草一事甚为讶异,前日专门差人上来致以问候。山上也颇为冷清,朱兄可有意下山去吗?”
石崇不动声色,打了一个哈哈,说道:“既已入伙,便应报仇雪恨。商号伙计只是我一时谋生苟且而已。我看虎兄有过人之智,负文武之才,一定可以助我一抒胸臆。来,喝一碗!”
红虎亦不推辞,两人又大喝了一通。微醺之际,红虎看着石崇,莫名地笑了笑,略略向前倾了一下身体,敛起笑容,问道:“朱兄可知我身世?”
石崇也收起散漫,一本正经地洗耳恭听。
红虎娓娓道来:“我本名杜才,表字秀峰,祖居京兆杜陵。”红虎顿了一下,面露苦涩之色。
石崇则顿时肃然起敬。红虎端起碗来,呷了一口酒,然后递给石崇;石崇也喝了一口,又倒满了放在桌上。
“汉末,董卓祸乱关中;死后,其部将李榷、郭汜又称兵互相攻杀。我先祖于是带领全家人逃亡颍川。没多久,魏武与群雄又逐鹿中原,颍川也被战火波及,只好南迁至襄阳。魏武平定中原、河北之后,便挥师南下;皇叔刘备战败南逃,先祖又随逃难百姓南下荆州,定居于江陵。曹公于赤壁大败北归,江陵为关侯所据。因关侯素来轻视世族君子,我先祖便谢绝举荐,以耕读自持。关侯北伐失利,为吕子明所袭,军败身亡,荆州又归于吴。吕子明礼贤下士,力邀先祖出仕州郡。先祖深感其诚,遂出仕于吴,为南郡太守府书掾。自此一家人方才安居于江陵。”
杜才的双眼泛着光彩,又端起碗来呡了一口酒,放下碗,抹了一把嘴,接着说道:“之后我家世代仕于江陵。到了陆幼节做荆州牧的时候,我父已经是荆州从事。陆幼节西征步阐的时候,我父受命主持荆州事务,协助江陵都督张咸抗击羊祜大军,殚精竭虑,力保江陵不失。陆幼节亡故后,荆州政务很快就变得一团糟,我父也是心力交瘁,不堪重负,意欲退居乡间以耕读自娱。踌躇之间,杜预大军已经兵临江陵城下。”杜才端起碗,猛喝了两口,神色黯然,眼光透着凄凉,“江陵都督伍延发誓死守江陵,为了杜绝江陵军民消极抵抗、献城迎降的企图,他派人牵着一批黄狗,脖子上都拴一个大葫芦,画成瘿瘤的模样,在城上巡游,以羞辱晋军主帅杜预。晋军这次准备充足,江陵最终还是没有守住,城破之后,杜预密令屠城,我一家尽死于此难。我其时年轻,家中一老仆见势不妙,带着我从墙洞中钻出,在江中躲了好几天,直到晋军封刀还营,才偷偷地跑回来,家里已是一片瓦砾焦土。”
(注:呡【mǐn】古时呡与抿两字混用,变成了通假字,后来两字都可以表达用唇吸取液体。)
石崇耸然动容,不由自主地端起酒碗,递给杜才。
杜才接过来,一仰脖子,干完了这碗,眼光变得犀利了起来,恨恨地说道:“之后数年,我便在江汉间往来,想报家仇,又不知从何做起。认识了一些江湖人物,有时也做些劫掠的勾当。七八年以前,我在襄阳的一个酒肆上,遇到了与我父亲同在荆州府衙里共事的一名军校,闲谈之下才知道,江陵陷落之后,他拼死逃出,遍体鳞伤,被一渔人救起。伤好之后,他不敢逗留,便跟着一伙散兵游勇窜进了秦巴山区。后来便在竹山落草为匪,做了山寨的大头目,有个外号叫‘红虎’。他看我四处漂泊,便劝我随他上山入伙,我没有犹豫就跟他上了山。两年前,他得急病死了,我就成了新的大头目和新的‘红虎’。”杜才给碗里添上酒,又喝了两口,眼光有些迷离。
石崇见状,便不失时机地试探道:“虎兄在这山寨上为王,倒也逍遥自在,只是可惜了贤兄这一身文武之才了。”
杜才闷闷地喝着酒。
石崇见没有回应,又说道:“杜兄出身名门,可曾想过谋个功名,以光耀门楣呢?”
杜才猛地放下酒碗,冷冷地说:“狗朝廷与我有灭门之恨,我曾立誓终身不与朝廷为伍,只是苦于无从为家人索命复仇而已。”他忽地盯着石崇,缓缓地说道,“我观朱兄亦非常人。不瞒你说,起初还以为你是朝廷密探,不过观察月余,未见异常;反倒对众兄弟照顾有加。朱兄清朗出众,不像是落草之人,此来想必亦有苦衷。”
石崇端起碗喝了一口酒,并没有接着杜才的话茬往下说,而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杜兄家门之祸,在下感同身受。我听说,‘雷霆之发,伤及幼兽;浩劫之下,或有无辜。’怀天下之志者,当有天下之胸襟。陆机、陆云、顾荣、周处、张翰等皆江南名士,俱怀国灭之耻,而咸思效力于朝;究其原因,无过于士人当有兼济天下之心,而不应耿耿于一己之私怨。”
杜才“哼”了一声,打断石崇的话,不无讥讽地说:“江南士人不愿仕晋的大有人在,难不成个个都是鄙陋之人?”
石崇不为所动,从容地说:“人各有志,不必勉强。只是贤兄在山中为寇,不是久长之计。就算不愿为官,也可以略致薄田,以耕读为业,在下尚可助一臂之力。”
杜才笑了笑,说:“足下不过一介商号伙计,自身飘摇于江湖之间,又哪能帮得了别人?我看你也是良善之辈,不如改天我送你下山,再赠你些盘缠,找个其它的营生度日去吧。”
石崇收起散漫,离席一揖道:“不瞒杜兄,在下石崇,新任荆州刺史。”
杜才乜斜着眼,语带嘲讽地说:“嗬,原来是刺史大人。失敬,失敬!大人光临山寨,可是要设法围剿我等草寇?”
石崇并不在意,依旧沉声说道:“本来确实是要打探一下山中底细,以便设法绥靖地方,让老百姓安居乐业。”
杜才微笑着问道:“可觅得良策?”
石崇苦笑一下,回应道:“山中地域广阔,道路艰难,盗匪久居深山,进退自如;又与郡县官吏利益相交,难怪数次进剿皆无功而返。我需要慢慢想想,总能想到办法。”
杜才猛地挺起身,目光如刃,盯着石崇说:“刺史大人难道不害怕被我扣在山上,终老一生吗?”
石崇目光清澈,徐徐施以一礼,道:“我决意进山侦察,便无惧生死;不过,杜兄难道想白首为寇吗?”
杜才颓然缩回身体,脸色灰暗。
石崇再施一礼,说道:“方今天下虽然太平,却是危机四伏。我为朝廷大臣,常常夙夜忧叹。杜兄既然不肯为官,可否做我宾客,助我一臂之力?百年之后,亦无愧于地下。”
杜才垂头沉默,良久面有犹豫之色,说道:“山上的弟兄们跟我一起很多年了,我若不告而别,难免心中有愧疚之意。”
石崇摇摇头,猛地一摆手道:“恕我直言,此辈为生活所迫,蚁聚苟活,非为大义所驱,诚所谓乌合之众。就算没有这个山寨,他们也能人自为生,所以他们并不依赖贤兄而存活。就算没有‘红虎’,他们也能找到另一个‘花豹’为头目。贤兄既然已经决意回归士类,却仍然存有这样的妇人心肠,实在是糊涂啊!”
杜才豁然开朗,起身深揖一礼,道:“谨受教。”
石崇也还以一礼,道:“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