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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三,一纸足有千言的讨贼檄文从瀛洲开始传遍天下,上至将军大夫,下至贩夫走卒,观此檄文者无不人心惶惶。

檄文虽长,又含沙射影,但其意却明,不过概括为:顾惜颜跨海夺命,有辱武疆王府,有辱十洲海云边;陛下交出顾惜颜,则天下太平;若是不交,则大战只在旦夕之间!

然而,发出此檄文者,却不是一洲之主武疆王;而是秋山郡的郡守公羊仲和澜沧府的府主百里长卿,一人代表海云边的朝堂,一人代表江湖!

檄文由此二人发出,分量很足,却又暗示仍旧留有一线,但是所有人都不会忘记这二人的背后站着的是海云边的四十万大军和刀魔聂云煞!

而且,就在檄文发出的第三天,就有出海打鱼的渔夫陆续归来说已经在外海看到了数十艘巨大的战舰,战鼓擂动,杀声震天,瀛洲官员压制不住消息,顷刻间就弄的天下皆知……

仿佛一夜之间,大战将至,所有人都望着东海之滨,不知海云边的战舰何时会登岸,不知那把曾经屠戮皇城、搅得天下不宁的寒刀何时会再次踏足中土!

中州,皇城!

宫城依旧大开,一切如常,守卫不曾增加,兵马也未见调动!皇城保持着异于寻常的平静,更诡异的是,宫内太监传来的消息,说陛下已下禁言令,所有文臣武将不得提及此事,只留下一句:“谣言将尽,诸事皆安!”

昆仑,在外修炼的所有弟子都已归山,就连一些曾经退出江湖的前昆仑弟子也已经返回师门;古南海的书信早已发出,以为青华二老吊丧为名,各大门派的高手陆续向昆仑集结。

满山飞白的昆仑,杀死腾腾,仿佛一夜之间,就被战火染成鲜红色!然而,却有一个门派在此时销声匿迹一般,古南海的书信只字未回,也没来一人,那便是太白剑宗!

太白剑宗确实没有来人,却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昆仑后山,车头上桃花落尽,只留一根枯萎的树枝迎风摇曳……

后山竹舍,女主人已经许久未归,此时竹舍中只坐了两位老人,正是双目失明的元清丰和八十里桃源来的桃翁。桃翁放下茶杯,又看了看元清丰漆黑空洞的眼眶,叹道:“原来前辈真的尚在人间!不亲眼所见,真是难以置信!”

元清丰微微一笑,说道:“上天恩赐,苟活余生。却没想到,还能再一次遇到天下大乱,这次竟然来的如此急,如此猛烈!”

桃翁点点头,说道:“是啊,他们都等不及了。不管是武疆王,还是当今陛下;还有那些跃跃欲试的藩王守将,以及那些野心勃勃的江湖后辈!他们早已不满足这样的等待,早已不满足这样无聊的和平!”

元清丰叹了口气,道:“哎,说起来这次倒是我昆仑挑起了战火!”

然而桃翁却摇了摇头,说道:“前辈切勿如此想,老爷之所以派我前来,正是为前辈宽心。萧山景筹划多年,甲舰兵俑、粮草军备皆已齐全,便是顾小姐不杀燕英,此战也避免不了,不过早晚;关键是萧山景借故发难,陛下却不闻不问,这种诡异的默契不过都是厌倦了老爷和聂云刹维持的平衡。这偌大的天下,在他们眼中,不过都是棋子罢了!只是老爷让我给顾小姐带句话,还望前辈代为转达!”

元清丰深吸一口气,笑道:“没想到当年破例拉进来的年轻剑客,如今真的扛起了天下;他有何话,你但说无妨,老夫必然转达!”

这时,桃翁先施了一礼,说道:“老爷说,当年和诸位前辈一起围攻拜惊仑,使他丧命蚩崖山恶鬼涧,虽然是为大局着想,但终究让顾小姐成为了孤女。前不久在得知当年拜惊仑丧命时,尚有幼女在场,老爷愧疚不已,但是往事已矣,追悔无力,只盼此事过后,能消去顾小姐心中的几分仇怨!”

说着又从怀中套出一本泛黄的佛经,递了上去,说道:“这本《占察善恶业报经》乃是拜惊仑先生的生前遗物,从苦厄神僧那里转到了我家老爷手中,既然顾小姐尚在,今日特请前辈物归原主,期望能略解顾小姐思念亡人之苦!”

元清丰接过经书,翻了几页,看经书上注解甚多,还有许多翻动磨损的痕迹。缓缓合上,又深深叹了口气,“道门出生,竟然如此醉心佛经,看来在成魔之前,他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这等几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落得那般下场,真是可悲、可叹、可惜!”

听了此话,桃翁也不免叹息,接着又说道:“方才的消息,明天会由八十里桃源正式发出;老爷说,他走之后,希望昆仑和太白能够共同扛起这偌大的中原武林!老爷的话,晚辈已经带到,遗物也已送达,晚辈这就告辞了!”

门外的翠儿连忙进来搀扶起元清丰,将桃翁送走,元清丰便吩咐道:“丫头,去正殿把古南海叫来!”

翠儿点头应诺:“是,老太爷!”说吧,便匆匆向前山跑去……

芦风细谷,两个几乎由死而生的可怜人,无聊的沉默着,都看着眼前的一滩湖水,或者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孤坟,只是视线再难对上一眼。白诺城咬咬牙,心一横,说道:“这里……”

然而刚刚开口,就被顾惜颜打断“我不会再来了!”

“什么?”白诺城转头看去,略有些惊讶。顾惜颜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转头与他对视,丝毫无惧地说道:“我说,这里,我不会再来了!这儿是属于你们的地方,清静的,只属于你们的地方!”

白诺城点头道:“是了,这本是属于我跟她的地方,我会在这里守着她,和当年一样!”

说罢,又转头看着那一座孤独的伊人水冢,看着它,让自己的话有了力道,似乎又坚毅了几分。

听了此话,顾惜颜虽然面色不改,心中却又喜又悲!喜的是自己的至交好友柳琴溪没有看错人,即便过去多年,纵然伊人逝去,纵然红颜成白骨,纵然历尽千般苦楚,白诺城依然钟情于她,守望着她!

悲的也是自己的至交好友柳琴溪没有看错人,即便过去多年,纵然伊人逝去,纵然红颜成白骨,纵然历尽千般苦楚,白诺城依然只钟情于她,守望着她,只有她!!!

没有人比得过死人,更何况是一个让男人终身愧疚的女人,更是刻骨铭心,至死难忘!再没有待下去的理由,宣兵夺主、鸠占鹊巢的感觉,非常不好。“很好!”说罢,她转头就走。

“是的,很好!”怕是比当年柳琴溪信中提到那两个“刚到,骗人!”还要让她记忆犹新,但是当年的字,她只需要记住心中;如今这几个字,却仿佛用刀子刻在她的心间。

都说她是第一美人,却从没人说她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但即便如此,她也是心细如尘,能从只言片语中领悟真谛的女人,因为这是女人的天性。所以她很清楚,“刚到,骗人”是藏不住的关心和爱;而“是的,很好”却是延绵无尽的不可能,纵使因为那些细致入微、毫无保留的书信,让她二人与白诺城的相识相差无几,但是她依旧明白什么叫不可能,这或许就叫:心有戚戚焉却无缘!

不,伊人湖畔,伊人水冢,伊人轻锋!难道这不能算是缘分吗?芦风细谷都是我告诉随雨的,难道这不是缘分吗?难道就因为那个“伊人”,不是我?!

她手中的剑轻如鸿毛,双脚却仿佛重如泰山,在芦风细谷艰难的走着,不敢回头,思绪万千甚至连轻功都忘了……

“啊?有人!”

突然一声惊叫将她唤醒,她转头看去,原来芦苇荡的尽头划来一艘小渔船,船上只有一对年轻夫妇,男的相貌平平、面容憨厚,妻子却娇美可人。

“傻瓜,你鬼叫什么,惊着人家了!”那女子率先开口,对顾惜颜赔礼道歉:“真对不起了,姑娘,我相公就是这么莽撞,请你别见怪!”这时,那汉子憨实一笑,连连点头告罪:“姑娘,对不起,对不起!”

顾惜颜摇了摇头,说道:“无妨,你们进这谷里做什么?这里是有主之地,若是无甚厉害之事,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这次那男子发现了顾惜颜手中的长剑,自然的将她妻子往身后挡了挡,率先开口了:“女侠别误会,我们不是要进这谷里,不过是想借道去上游的鲛鱼村,那是我的老家,我们是回去避难的!”

“避难?!”

顾惜颜再往船上看了看,果然有许多包袱,又问:“避什么难?你们有仇家?”

那男子听了,忙摇头说道:“没有没有,像我们这样的本分人家,能有什么仇人呢?姑娘怕还不知道呢,马上就要打仗了,天下都要大乱了!”

顾惜颜闻言,顿时大惊,又问:“如今四海升平,天下江湖皆有主人,何战之有,可是胡说?”

“这这……”

那男子口笨舌拙,一时卡住了一般,正此时还是他妻子对着顾惜颜施了一礼,说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天下江湖虽是有主,但是海云边的武疆王征伐中原之心,却路人皆知。前几日,十洲海云边以昆仑杀了燕英之事为由,已经下了战书,若一月之内不交出凶手,大战就在眼前。以小女子看,碍于威严,中原怕是不能交人的,所以此战怕是不能避免了。故而,我才和丈夫商议了,从瀛洲千里迢迢往他山中老家了去避难的,不过求个安稳度日,方才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这女子出言,着实不凡,见识情理都是有了;再看她容貌,着装,却很难像是普通渔家出来的村妇;倒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想竟然下嫁了这样的普通渔夫。

顾惜颜听罢,面色大惊,追杀燕英乃是她亲自出手,既然这女子能提起,想必出言不虚。接着她看着那汉子,说道:“你娶了一位好妻子,好生照顾她,这场大战与你们无关,要避祸就赶紧去吧,只是不要再这谷里逗留!”说罢,脚下一点便飞掠了出去。

那汉子见状,惊的目瞪口呆,仿佛新闻一般拉着他妻子,叫道:“娘子,你看,那姑娘好厉害的武功,你说要是多几个这样的人,这仗是不是就不用打了?”

他妻子用力敲了下丈夫的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笑道:“傻瓜,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爱争就让他们争去,咱们只管好好过咱们的日子。清苦些有什么,只要你我和肚子里的小脂砚能够安安稳稳,就什么都够了!”

听了这话,那汉子仿佛听了天籁一般,憨实一笑,也抚摸着妻子的肚子,说道:“娘子大家闺秀,就是有学问,我就只会打鱼,能娶到娘子八成是老天可怜我。我平铁回去了一定要给你们娘俩好日子过,是吧?”

说着,有用力划起了船,仿佛已经看到了家长一家三口的宁静生活……

顾惜颜刚刚回到离开芦风细谷,就看到许多的官道上都有大批的百姓正在举家搬迁,带着全部家当,扶老携幼,甚是艰难;顾惜颜看在眼里,愧在心中。

然而她还没回到昆仑,就听说了各大门派已经离开昆仑,各自返回。大战的危险也已经解除,武疆王在天海城亲口下命,所有海云边的兵俑全部回营,大小战舰不得出海,他依旧盼望着与中原的永久和睦,之前的讨贼檄文只是公羊仲和百里长卿在盛怒之下的一时无心冒犯,并非他的授意,他已经下令惩处……

他甚至忧心的说剑圣前辈和聂云刹同为当世高人,绝代双骄,不该生死相搏!原来一切变化都因为另一封战书,剑圣林浪夫给刀魔聂云刹的战书,当今天下分量最重的战书!

“于刀皇书:今闻宵小之辈猖獗于山丘,亦不绝于海云边;妄图霍乱天下,染指中原!天下将崩,武林将乱,你我一世双骄,本当救黎民于水火,扶乾坤于即倒;可恨跳梁已成群狼,蝇蚁多成鬼魅,且叹你我远有恩情不深,近有仇怨太过,唯有一战,以鼎定天下!故,明年,今日,此时;待的扶幽花开,我将携剑西来,海云之边,雾鹫之巅,一决生死,不见不散!”

此战书一出,百姓不用背井离乡,千里投靠;士兵不用抛妻弃母,持剑出征;天下为太平而庆幸!武林却为这场期盼已久的巅峰之战、化境之战而沸腾!

中州皇城最深处的宫殿里,武疆王府最隐秘的石室中,虽然万里遥遥、天各一方,但这这世间地位最高、权力最大的两个男人、仇人,却同时发出了期待已久的癫狂般的笑声……

顾惜颜安然的回到了昆仑,后山竹舍,元清丰将林浪夫的话一字不落的转达了,手中接过那本薄薄的破旧泛黄的佛经,心重千万山,顾惜颜却一语不发,痴痴的望着远方,远方!仿佛视野望不到的尽头,就耸立着那一座被大战削去一半的山峰,蚩崖山。

普天之下,知道那场大战的人很多,亲眼见过的却极少,否则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被一年后的那场双圣之战所惊叹期待,而她恰巧是少有的见过那场大战的人。

三十多年前她的父亲被当时武林七大高手围攻,就死在蚩崖山恶鬼涧,七大高手当场死去四人,昆仑三圣折去二人,元清丰被震晕,苦厄神僧身受重伤却因为是出家人被手下留情,而当时被众高手被护在最后,使出那夺命一剑的年轻人正是现在大名鼎鼎的桃源剑圣——林浪夫!毫无疑问,这活在世间的三人应该是她最恨的人,但是却终究恨不起来,因为一位是养育她的师傅,一个是救苦救难的高僧,至于林浪夫,只可惜那一剑,是她父亲自愿的……

顾惜颜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佛经,泛黄如久远的记忆,她轻声呢喃:“魔功,到底是怎样的魔功让你如此沉迷,又如此恐惧:甚至最后甘愿自绝于天下,自绝于我!”

“孩子,你恨为师吗?”元清丰拄着拐杖慢慢走了出来。

顾惜颜转身将他搀扶到廊下,说道:“您养育我三十多年,是我师如我父,若我心中连您也恨了,那这世间于我,还有什么温暖可以留恋?”

听了此话,元清丰老泪纵横,说道:“好孩子,若你还听为师的话,记住永远不要练那门魔功,也永远不要让它重见天日;为师见过它的恐怖,为师如此痴迷武学,也宁愿自毁双目不再看它一眼,它真是天下第一魔功,它是长春宫永远的诅咒,即便隐姓埋名,到了滴云观也没能逃脱!你父亲临死前,怀中还揣着这本佛经,可见他已经尽了所有努力想要摆脱魔功的控制,他不愿意忘记自己,所以甘愿死在了林浪夫的剑下,为师不愿你重蹈覆辙!”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顾惜颜当时虽小,记忆却深;她比谁都清楚的记得她父亲在最后两年的挣扎与折磨,暗夜里,削肉挫骨一般的哀嚎犹在耳边。所以她也拉着元清丰的手,也哭着说道:“师傅放心,那本魔功弟子已经毁了,弟子不会修炼,此生也永远没有人可以得到!”

元清丰闻言,顿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好,好,毁的好;它本就不该存在这世间,既然来于恶鬼,便让它归于地狱吧!”

顾惜颜点点头,环顾四周,只剩下冰冷的潭水,枯萎的芭蕉;潭中鱼已藏,林中鸟尽飞……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为何突然间如此荒凉,如此没有一丝温暖,如此让人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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