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中师弟,轮值回来啦?”
龙虎山后山的小食堂中,张之维穿着一身短褂,坐在老旧的小木桌旁喝着米粥,见师弟面带些许困倦,便笑着问道。
轮值,就是巡逻、警戒、看守等维护龙虎山安宁的活计,除了少部分特殊情况的弟子,包括师叔辈的天师府弟子都要参与进来,按照排定好的次序轮番参与。
田晋中先是从木桶里盛了碗粥,又夹了些小菜,之后就来到了师兄对面坐下。
打了个哈气,浑圆的大眼睛中显露出不少血丝,然后才开口说道。
“嗯,这几天我轮值镇妖塔,从前天晚守到今天早,你说咱们那些师叔到底是怎么安排的轮值时间,总是一个值守就要将近二十个时辰,这谁受得了啊。”
听着他的抱怨,张之维瞥了他一眼。
“你就知足吧,镇妖塔的任务是最简单的,只要坐在那里就完事儿了,动都不用动一下,哪像我,前几天巡山的时候,绕着整个龙虎山走了不知道多少圈。”
“说的倒轻巧,可一动不动的坐在塔下这么长时间,又不能偷懒睡觉,多无聊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田晋中无奈的叹了口气。
“倒也是。”张之维想了想,要是像自己这种待不住的人,一坐就是一整天,还真的是种煎熬,之前轮到他看守镇妖塔的时候,那可真是无聊至极。
“对了,晋中。你看守镇妖塔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或者风吹草动?”他神神秘秘的探着头,小声说道。
“没有啊,镇妖塔处于咱们天师府后山的中心,而且那面密密麻麻的符咒你又不是没见过,哪有什么动静。”
“师兄你说,师傅为什么要建这个镇妖塔?这都快二十年了,一直派人守着,有这个必要嘛?”
张之维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当年师傅他老人家为了拿到处置岳绮罗的资格,似乎跟全真那些人闹得不太愉快。
二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张之维如今已经四十岁了,当年之事的风波早已平息,如今也只能拿来作为饭后谈资而已,他也没有继续细想下去。
“对了,师兄,怀义师弟还没消息吗?他这次下山都快一年了,怎么连个口信也没传回来过?”
田晋中喝掉碗底最后一口粥,意犹未尽的想再去盛一碗,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如今外面兵荒马乱的,龙虎山在外的产业都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已经彻底没什么收入了,从几年前开始,山一直都在坐吃山空,想着还是给一会儿来吃饭的师弟们留着吧,反正他马就要回去补觉。
说到张怀义,张之维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担忧。
“完全没有消息,师傅把小战都派出去找了,可天下这么大,又到处都是战火,想找个人实在太难,也不知道怀义为什么要偷偷跑下山,连个口信都没留下。”
年初的时候,他和晋中师弟按例去师傅那里考教功课,原本应该一起的张怀义却不见踪影,二人去了他的住处寻找,发现他的行李都不见了,只剩下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
两人将此事告知张静清后,本请求下山去找,可师傅他老人家却直接拒绝了,说如今兵荒马乱,龙虎山弟子必须减少在外界露面的次数,以防遇到什么危险。
还安慰两人,怀义可能是有什么急事,匆忙下山了,说不定过段时间就会回来。
哪成想,这过段时间,便过了将近一年都杳无信息。
“师兄你也别太担心,怀义这小子,近些年来下山的次数是越来越多,这次说不定又跑哪里玩去了,可能这大耳朵过两天就突然出现在咱们眼前。”
田晋中轻笑道,他并不太忧心张怀义的安危,毕竟他们都是修炼了二十余年的异人,有不错的自保之力。
“嗯,你说的也对,不过这次他竟然敢不告而别,已经犯了师门戒律,远行弟子必须向长辈报备,并得到允许的。等他回来,我作为大师兄,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一下。”张之维挥舞着拳头,恶狠狠的说道。
“好啊,师兄到时候叫我,能名正言顺的揍这个偷跑下山,害得咱们担心的大耳贼,师弟也很乐意帮忙。”
两人说笑之间,已经想好了十八般招式,到时候好好惩治一番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师弟。
然而,他们却对此时外界所发生之事一无所知,在整个中原异人界中,一股滔天的巨浪正在飞速的酝酿。
两个月后,时间来到了公元一九四四年。
这一年,普通人的世界中发生了不少的大事,国际,盟军在半年末尾,于诺曼底登陆法国,开辟了欧洲反战争的第二战场,为以后的胜利奠定基础。
国内,从年初开始,新四军不断发起反攻,打得日军节节败退,收复大量的国土。然而在年尾,由日军发动的豫湘桂战役,使中国军队损伤数十万人,四座省会加百余座城市沦陷,但这次战役,因为日军战后兵力的过于分散,反而加快了其败亡的步伐。
同年9月27日,参加布雷顿森林会议的与会国中的22国代表在布雷顿森林协定签字,正式成立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
虽然这些事情对于异人界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但这同样被中国自古相传的干支纪年法,记录为甲申的一个普通猴年中,却也同样发生了一件致使大量异人身死,不知多少家庭妻离子散的惨剧。
年初,龙虎山。
“师兄,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从下午就一直坐到晚。”田晋中疑惑的来到悬崖边,对着一直垂头叹气的张之维问道。
“别来烦我,正想事情呢。”张之维摆了摆手,想把师弟轰走。
田晋中却直接坐到了师兄的身旁,肩膀怼了怼他。
“师兄,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最近这些天总有其他门派的高层,武当的、唐门的、甚至有从苗疆赶来的蛊师,今天师父他老人家又把你叫过去,聊了一整天,连饭都没吃,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不能说,离我远点。”张之维一脸的不耐烦,眼神中透着一股忧愁。
“哎呀,师兄,你就跟我说说嘛,这山谁不知道,你张之维的嘴最松,我田晋中的嘴最严,秘密憋在心里不好受吧,跟我说说呗,放心吧,我谁都不会告诉的。”
田晋中把头伸到他面前,一脸讨好的笑道。
“你烦不烦,都说了不能告诉你。”
“怎么不能说,咱们可是亲师兄弟啊,有什么连我都不能说的,你就告诉我吧,是不是跟怀义一年多不见踪影有关系?”
此言一出,张之维惊讶的看着田晋中,“你怎么知道的?”
“还真和这个大耳朵有关系?哈哈,我也是猜的,看来我直觉挺准的嘛。”田晋中得意的笑了笑。
张之维见此沉默了片刻,脸一直犹豫不决,最终严肃的对师弟说道。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立誓,这件事只能你自己知道,绝不允许再告诉任何人!”
田晋中见师兄这副表情,脸色也是一正,收起了嬉笑,“明白,我答应你。”
张之维先是叹了口气,“我之所以告诉你,不是因为你嘴严,而是……因为你、我和怀义师出同门,感情深厚,既然你找了过来,我觉得关于他的事情,有必要告诉你……”
“我们……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怀义了……”
田晋中闻言一愣,很是不解的说道,“师兄何出此言?难道……怀义在山下出事了?他被人杀了?”
“并非如此,但……事情比这还要严重……”张之维愁眉不展,喃喃自语道。
“师兄,你别在这唉声叹气了,你倒是快说啊。”田晋中一听怀义师弟可能出事了,心中顿时大感焦急,连忙催促道。
“我们的师弟张怀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山下和一群人结义,拜了把子。”张之维捻起地的一个小石子,用力的将其捏了粉碎。
“这本不算什么大事,但……怀义这小子,交下的兄弟有点多,这些人的身份也有些杂,不仅有唐门、武当、苗疆、清、凉山大觋等各家势力的杰出弟子,甚至还有……全性妖人!”
“全……全性?!你是说,怀义这小子竟然和全性中人结义?!”
田晋中大惊失色,全性乃是整个异人界人人喊打的门派,行事乖张狠毒,为正道所不齿,为何自己的师弟会和他们搅在一起?
“没错,就是全性。”张之维用力的点了点头,“一共三十六人结义,其中有三人出自全性,分别叫做无根生、谷畸亭和高艮!”
“这是为了什么?这些人为什么要凑到一起去?怀义这些年到底在外面干了什么啊?”田晋中大声的问道。
张之维却也无奈的摊手,“怀义这个大耳朵在外面干了什么我不知道,但如今他的处境……会愈发的危险艰难。”
“师兄,你是说那些来找师傅的门派高层是想……”田晋中脑中闪过一道猜想。
“没错,名门正派之下,出了与全性成了兄弟的弟子,成何体统啊。”
“那师傅呢,师傅最护犊子,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田晋中又迫切的问道。
“师傅怎么想的,我并不知道,今天他老人家把我叫过去,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而已,可能师傅他也没想好该怎么办。怀义现在不在山,如今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如何护住怀义的性命,而他又没有立场下山去找人,万一当着众人的面找到了,又该如何处置。”
“不行,我得去找师傅!怀义是咱们的师弟,是龙虎山的弟子,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被人追杀。”田晋中迅速起身,准备去观中找师傅,张之维却伸手拉住了他。
“晋中,刚才我怎么跟你说的,不许透露你知道这件事也是你刚才答应我的啊。”
田晋中没有说话,在犹豫了刹那后便用出身法,挣脱了师兄的手,飞速跑向道观中师傅的住处。
张之维缓缓的放下了自己抓着师弟肩膀的手,无奈的又是叹了口气,快步跟了去,其实他心中和晋中师弟的想法是一样的,但对于要不要跟师傅诉说,还有一些犹豫,毕竟师傅似乎并不想让他管这件事情。
方才跟田晋中讲了,也是因为想要看看师弟的想法。
半柱香之后,张静清的房间中,张之维和田晋中两人跪在恩师面前,只不过张之维的面容变得鼻青脸肿。
“混账!”张静清负手站在两人面前,“为师才跟你说了多大一会儿,你就让晋中知道了?!”
“师糊,弟纸质错惹!
张之维的腮帮子肿了一大块,说话含含糊糊的,令跪在一旁的田晋中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师兄说的到底是什么。
刚才田晋中前脚找到师傅,张之维后脚也就跟了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师弟跪在面沉如水的师傅面前,说着有关怀义的事情。
心中憋着股火的张静清正愁找不到正主呢,张之维这个泄露消息的大弟子马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二话不说,去就是一顿胖揍。
“师傅,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弟子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那么……弟子想斗胆问师傅您一句,到底要不要护得怀义师弟的性命?!”
田晋中壮着胆子,目光坚毅的看着自己的恩师。
“护?我当然想护,可你让我怎么护?”张静清怒声说道。
“如今各大派都来找为师,想让我牵头发布追杀令,围剿这些与全性妖人结义,玷污了各家清誉的孽徒,我能做的,也仅仅只是代表龙虎山拒绝参与罢了。
但咱们不参与,其他门派也可以自己干,我要是用正一道的名义阻止他们,就是与这二十多个门派为敌,如今国难当头,异人界必须团结一致,共抗外敌,我不能挑起异人界内部的争端。”
“怀义现在又在外面,咱们找不到他的踪迹,想帮他就必须阻挠其他追杀者这么一个不能用的办法,如今……只能祈求苍,让怀义逢凶化吉吧。”
“那师傅,如果怀义在山呢?如果我们把怀义带回龙虎山……”田晋中连声说道。
“如果怀义回了龙虎山,那自然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动他,在这龙虎山内,只有我天师府的家法才能处置自家的弟子,其他的任何人,都休想动他一根汗毛!”
张静清冷声大喝,看来对其他各派处理那些弟子的方法很是不满。
“师傅,那就由弟子负责把怀义找回来吧!”田晋中俯首叩地。
“还有我,师傅,就由我们两人把怀义师弟找回来吧。”张之维同样叩首说道。
“好,那你们两个就去把怀义这个臭小子给我找回来!”
一月之后。
“谁干的?!到底是谁?!他们竟然敢这么做!”
张静清暴怒的看着躺在床的田晋中,他的手脚全被斩断,猩红的鲜血渗透了层层包裹的纱布,在最外层显现出星星点点的刺眼鲜红。
张之维此时也站在一旁,面色愤怒不已,他在十天前就回到了龙虎山,之前的日子中,他走了很多据说三十六贼出现的地方,都没有发现怀义师弟的身影,所以便先行回山报个平安,再看看晋中师弟有没有发现。
可当他回山之后,连过数日都没见田晋中回来,他们之前可是约好了一月之内必须回山或者送回口信,让门中知道自己还安全,这是师傅特意交代的。
眼见一月将尽,有些担心的张之维便在龙虎山周围的几处必经之路游荡,盼着师弟能带着怀义回来,可今天早却在山脚下一条山的小路发现了凄惨无比的田晋中昏迷在那。
“师傅,到底是谁会这么做,咱们龙虎山的仇家吗?”张之维紧握着拳头。
“咱们龙虎山仇家不少,可会把晋中伤成这样的仇家却没有几个,看晋中的样子似乎是受了严刑拷打,等他醒了,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静清的神情很快就平静下来,只有语气中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意。
“咳……”一声虚弱的咳嗽声响起。
“师傅,晋中要醒了。”
“晋中,你怎么样。”
田晋中连连咳嗽了一会,双眼慢慢睁开,便看到了眼前的师傅和师兄。
扫了眼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龙虎山以后,田晋中却没有感到多么的开心。
此次下山寻找怀义,可能是他这三十多年以来,做过的最错的决定,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师傅和师兄都一样。
“师傅,我对不起您啊。”田晋中面前抬起脑袋,看着师傅关切的目光,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流。
“我明明没见过怀义,可他们就是不信,我说不知道,他们就砍断了我的手脚。”
“师傅,我没有找到怀义,还被弄成了一个废人,没能完成您交代的事情……”
张静清前按住了自家徒弟的肩膀,让他重新躺好。
“先别说了晋中,养好伤是你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其他的都不重要。”
“至于那些伤你的人,师傅一定会把他们一个一个的揪出来,挫骨扬灰!”
“之维,照顾好晋中。”说完,张静便拂袖离开了房间,他要去给正一各派传信,调动人手严查晋中被废一事。
“晋中,你先休息一下吧,师兄我去给你弄些斋饭。”
“师傅,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此时躺在床的田晋中却充耳不闻,眼眶中一直冒出泪水,嘴里也只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时间又过去了两个月。
张静清独自一人做在小院中,望着天空沉默不语。
两月以来,他调动了龙虎山所有能调动的力量,来查探之前拷问田晋中的到底是什么人,各种侦查占卜异术都用了个遍,却仍然没有什么线索。
这让他明白,抓了田晋中的这伙人不是什么小势力,对他们的目的也感到有些棘手。
前段时间,随着三十六贼中人逐渐有人落网,各派也知道了更多关于这三十六人信息。
这帮人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又是在什么条件下,其中八人悟出了八种神奇绝技,被称为八奇技,在这其中,有几样绝技已经在各派势力追捕过程中被展现出来过。
比如随意定位风水局中方位的风后奇门、对灵魂有很强操控能力的拘灵遣将、不需要媒介和准备时间便可瞬息划出符箓对敌的通天箓。
这些强大无比的能力,一方面给追杀他们的人带来了很大麻烦,另一方面却引得追杀者更加疯狂的想找到他们,问出这些绝技的修炼方法。
很多与这件事情不相干的势力也在听闻这八奇技之后第一时间加入追捕的行列,而且手段烈无比。
三十六贼中人,只要是他们的亲人、好友,甚至待过的村子,都会惨遭屠戮,逼问下落。
张静清原本想站出来制止,可最终因为心底那个秘密,纠结了几天后,只是徒劳的叹了口气。
“如果师叔在的话,他会怎么做……”
望了望后山山顶,在那视线不可及的地方,一座石塔仍然完好无损的矗立着。
当年岳绮罗被封印之前说过周斌回来救她,可如今二十年已过,就算是再重的伤,也该养好了吧。
但周斌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过,很多人甚至已经淡忘了当初的事情。
“师叔他老人家……不会真的离世了吧……”张静清喃喃自语道。
虽说是疑问,但他心中其实已经肯定了这个猜测,当初岳绮罗所说的话,可能只是被封印石神志不清所发出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