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成想不到自己居然活了，并且活得这么痛苦。

这是农村的一个土炕，炕上是麦秸编的席子，一个妇女坐在炕头抱着薄被紧紧裹着的他。

“三天了，这要是再不好，怕不得把孩子烧死，栓柱的四轮车还没回来？”

“娘，我再去看看。”一个女孩脆生生的应了，推开门跑了出去。

妇女声音追过去：“别忘了回家抱个被子来。”说着又把怀里男孩的胳膊拽回被子里：“小兵，婶知道你难受，你别乱动啊，一会再用酒给你搓搓。”

“这苦命的孩子，你到底是热还是冷啊......”

袁成破产了，妻离子散，应该说妻离女散。他没有儿子，有两个女儿，都不再跟他联系了。流落江湖五年后，三十八岁孤独的他在一个阴冷灰暗的出租屋里得了重病：发烧，烧得他浑身酸痛，头昏脑胀，最后竟昏死过去。

他万万没想到，醒来的时候，还在发烧——

但身体却不是自己的，而是这个叫小兵的十八岁小伙子。

小兵是个苦命的孩子，父母走得早，他的书也念不成了，这两年靠放牛为生。

这几天凄寒的春雨连连不断，把他浇病了，本以为喝了姜汤、出了汗就会好，没想到倒在热炕上之后，浑身就热得如同火炼一般，灼痛难忍，疼得他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第二天，邻居刘婶看他没来赶牛，才发现小兵病了，病得还挺严重，赶紧熬了粥给他喂下去，又把烧酒点着浑身上下给搓了一遍，好歹烧退了些，又给他吃了药片，刘婶就忙去了。

村里共有百十户，养不住医生，通常感冒发烧都是这么处理，吃点小药，再用烧酒搓一遍，一般挺挺也就过去了。挺不过去的，就得用村里唯一一辆农用车送到镇里去。

小兵或者袁成，也以为快好了。

不有那句话么，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么。

哪想到，到了晚上又开始烧，从里到外的热，从里到外像被火燎着一样的疼，疼得袁成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又缓和了一点，一身汗还来不及擦，人就疲乏无力地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又烧......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当小娟抱着被跑回来的时候，她的小兵哥一声大叫，从刘婶的怀里挣跳起来，人四肢张开摔趴在炕沿上——

生息皆无，一动不动。

“哇......”小娟吓得扔掉抱着的棉被，捂着脸大哭。

刘婶让小兵一撞，脑袋磕在身后的墙上，也是一迷糊，小娟的哭声让她惊醒过来，赶紧跳下坑，扶起小兵的脑袋去试探他的鼻息。

还好，虽然极其微弱，但人没死。

“快别嚎了，赶紧去喊老郭头来。”刘婶边把小兵往炕里拽，边冲姑娘叫。

小娟一听喊老郭头，哭声更大了。

“我、我、才才、不去呢呢......呢、呢呢......”

抽泣的小娟跑过来，跟娘一起拉小兵：“小兵哥，你别、你别死、死，咱俩去山上烧、烧土鸡吃......”

老郭头算是村里的主事，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请他张罗，刘婶让小娟去叫老郭头，那就不言而喻了，所以小娟说啥也不去。

小娟不去，刘婶也不敢走，这大小伙子要是死在闺女怀里，这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死妮子，不去就到门口喊几声，别把事耽误了。”

在农村，这人要死了，得赶紧把衣服穿上，不然一会死挺了，费劲不说，也不吉利。气都咽了，还让人生硬的折腾，路上走得不消停。

“我才、才不去，小兵哥不会、死的......”

小娟一边抽泣着，抱着他的一只胳膊往起掫，想把小兵翻过来，让他躺着。

“你这死妮子，今天......”

刘婶还没说完，小兵突然往前一窜，人趴在炕沿上开始吐。“哇哇”的声音非常大，翻江倒海一般，像似要把胃都翻出来一样。

小兵吐的东西先是嫩红色一滩，又是绿色的，然后又是嫩红色的......像稀粥浆糊一样，腥臭无比。

刘婶和小娟都吓了一跳，惊吓之后赶紧给他拍背。

“孩子，轻点呀，你这吐得也太吓人了。”边忙边吩咐闺女：“死妮子，赶紧去倒点水。”

吐完，小兵感觉自己的脑子和心里异常清明，看来是活过来了。

拦住刘婶要把他扶起来喂水，小兵自己把水接过来，漱了几下嘴，又喝了两口，然后爬着退回去，扯过来薄被盖上只有一个破烂裤头的身体。

小兵虚弱无力地闭着眼睛说：“婶儿，我没事了，给你添麻烦了。”

刘婶抹着眼泪说：“傻孩子，没事就好，麻烦啥麻烦，好了就好。”

“娟儿，快撮点小灰来，把这些收拾了。”吩咐完闺女又安慰小兵：“孩子，你躺着啊，这三天，你可吓死我了，终于说话了，我给你下面条去。”

刘婶和小娟一通忙活，屋里收拾完了，面条也热腾腾端了过来。

小兵趁小娟没在屋里，在炕上摸了一圈，找出一身运动服套上了，勉强坐了起来。

刘婶把面条放到炕上的小桌子上，招呼他：“小兵，来......”

话没说完，刘婶呀的一声大叫，人往后惊跳，一屁股坐到屋地上，嘴里哆嗦着说：“孩子，你可、你可别吓唬婶儿，你这、这......你眼睛怎么这色呢......”

小兵无力地看着刘婶，一脸茫然。

“刘婶，怎么了呀？”

“你这......你眼睛怎么是红色的？”跌坐在地上的刘婶手指着小兵，哆嗦的嘴唇都已经紫了。

“我也不知道，婶儿，我病了几天了？”

小兵感觉身上一点劲没有，他扶着桌子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小娟进来了，惊疑的问：“娘，你怎么坐地上了，快起来。”

把娘扶起来，小娟近乎跳着跑到炕边上，开心的说：“小兵哥，你好了，你坐起来了。”

“你闭眼睛干嘛？”

刘婶赶紧过来，拉了一把小娟，跟她说：“回家拿几个鸡蛋去，再侩点大酱，炕梢的蒜苗也薅一把来。”

“好咧。”

“等着啊，小兵哥。”

小娟蹦蹦跳跳开心地走了，刘婶长出一口气，怯怯地笑着，远远伸手比划一下，告诉小兵赶紧吃面条，不然一会凉了。

她不知道，此小兵非彼小兵，这个小兵人奸马滑、心思透灵得很。他知道刘婶的意思，不想让他的眼睛再吓着小娟。

小兵道了谢，闭着眼睛冲声音的方向点点头，说：“婶儿，你放心吧，我闭眼睛吃，不让小娟看。”

“不是......孩子，婶不是那意思，小娟还小，吓着了不好叫回来.....”

小兵又点点头，告诉刘婶他知道，然后才捧起碗，稀哩呼噜把面条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