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林间,陈永乐按照自幼所学走桩缓步而行,不知不觉方圆十丈之内,天地之间的灵气渐渐凝聚。虽然未能化为陈永乐所有,但也让这位纯粹武夫至少在方寸之内,得到类似黄庭三秀练成半卷黄庭之后的强大感知能力,成为「苍天」的一部分。
陈永乐闭上双目。
男子自从从军之后,一直顺风顺水,逐步身登高位,时时有已经掌控一切的错觉。例如方才开席之时,眼见一张张脸孔又敬又怕,陈永乐确实有一刻志得意满。只是习武中人,不论在俗世间有何追求,仍是在练功时才得真正自在。
随着气息游走于体内洞府之间,陈永乐渐入佳境,宠辱皆忘,哪还理得屋内那些家伙有何阴谋心机。男子一身武道修为毕竟不是一众庸碌之辈可以相比,由宫中一位来头极大却隐蔽不出的宗师亲手造就,甚至将从前行走江湖所使巨剑传给弟子,宗师所耳提面命,不外乎是不求外物四字。
陈永乐自知做不到,恩师却也似乎并未因此就对他失望,授艺依旧毫无保留。
男子眼前是一片山林夜色,看见的却是无尽的未来,恍如风行擦身而过,将那个出身贫苦的农家男孩远远抛在身后。陈永乐爬至此刻地位,真正大奸巨恶的事一件也没做过,有违本心者,不外乎是向从前最瞧不起的大家子弟们低头,军伍生涯中主动投向两座世家把持的山镇。
除此之外,陈永乐不认为自己有负于提携自己的那座黄庭总院。谢青阳就没见过自己几面,沈轻柔则是用人而疑,放任神火堂的疯女孩对自己诸多掣肘,算不上知遇之恩。
陈永乐心生感慨。多年之前的男童想要攒许多许多钱,让独个儿把自己拉扯大的母亲过上好日子是不假,从没盼着要挑尖脑袋,加入到那些目中无人的士族子弟之中。可怜男童成为男子之后,转变许多,于世俗看来算是平步青云,奈何却留不住娘。男子只好安慰自己,就算是那些高在云霄的高门一样逃不过生离死别,学会不上心便是。
男子不惜一切往上爬的心意更加坚定。
不知道西门宜的想法是否与己相若。
陈永乐走顺了脚步,脚下自然而然行着幼时练惯步法,影子在月光下忽长忽短,闪缩不定。士族之中传闻陈永乐与女子云雨之后,才让女子成了一州的分院主,并非实情,仅是李长天,也即是那个私生子的嫡房大哥传出的谣言,要他陈永乐名声在士族子弟间荡然无存。
实则两人水到渠成般颠龙倒凤,已是西门宜上任数月之后。当日女子击杀本命青蟒,以蛇身炼丹助陈永乐修为大涨,才换取了一个分院主之位的名额,代价不可谓不重。至于西门宜顺手推舟之后,是否仍对狮子大开口的陈永乐心怀怨怼,陈永乐管不了也不想管。
说到底,青蛇公子不论是当床伴还是当朋友,都不可信。陈永乐不擅识人,背后的恩师却精明之极,屡次设法破解沈轻柔明里暗里针对自己的举措。
然而不论两人再如何互有心病,终究都是庙堂和江湖两条大道上的可怜人。当世清流浊流之分,几已根深蒂固,就是修行路也成了独木桥,唯有好似覆面女子或谢文姬那样的幸运儿如履平地。西门宜手下那个顾家女子,家族姓氏够大了吧,还不是沦落至跟在孔雀屁股后奔波的境地。
陈永乐自问雄心够大了吧,想要比肩十姓之一的海宁陈氏。但是陈氏与十姓魁首的两大门阀比起来又算是个屁?
谢、王。
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两座大山,两座军镇的主心骨所在。若非如此,陈永乐怎会在见过谢文姬,知悉那个大秘密之后立即弃怀湘山莫语不顾,主动断绝自己向三秀投诚的后路?一方面出于对沈轻柔的不满,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眼见谢王两家连手争夺黄庭院主之位,已经足够让谢青阳坐视两家与三秀争一争?
但令陈永乐彻底抛开对门阀恶感的,还是覆面女子无意间的一句言语。
谢文姬本已有了九音山,为免圣上猜疑,不会在院主位置上滞留太久,甚至可能直接扶覆面女子上位。而覆面女子的山主大姊一旦无后,女子就是一山之主,同样早晚要让出院主之位。
到时候,陈永乐岂不是成了江湖正道的共主?
陈永乐心头灸热。只须当过黄庭院主,陈氏从此登上过往男子不敢想象的高处。看现下的谢老院主,明明出身建安谢阀早早移居湘境的分支,领导文脉之后,现下谢王两阀阀主还不是对之客客气气,逢言必称先生?王氏女子的大姊够霸道了吧,对上这位清流领袖又何曾失过礼节?
不知何时,陈永乐已经走到山林深处,道路将尽。如果穿越树林再往北去数里,便是一位致仕文官的庄园。男子回过神来,便欲折返。
才觉路已走尽。
两轮明月同游天地,一轮在天上,月牙憾有缺。一轮在地上,澄同明璧,完美无瑕。
白衣双刀在道上。
路至尽头是生死。
陈永乐没有急于拔剑,面色平静道:「三公子。」
白衣人依然好看得很,甚至在柔和月光下流露出了一丝妩媚,眼里没带多少杀意,说道:「我一刀砍了为你干脏活的那个雕道士,可怜那家伙,连随身傀儡都没来得及唤出来。就是他暗中通知沉剑宫供奉勿要应约,而是赶回宗门请出满门精锐。可惜我已经命人打开锦囊,这手后着没了用武之地,不然你本来可以杀了我的。」
宁惜补了一句,说道:「别人见了我便跑了一半,另一半见我割下雕道士的脑袋便也跑了。算他们运气好,我没记下一个人名,你那些猪朋狗友的嘴脸现下半个江湖都是,太难认了。」
陈永乐听到沉剑宫供奉处,已是了然于心。这就是覆面女子所谓的为他出手摆平?他确实不指望这些门阀会亲自为他扫去宁惜这枚大棋,一旦失手自必后患无穷,可是在飞蝉眼皮子下动员一整个宗门?男子心下暗恨,世家子当真是世家子,全然不通世务。
庚角堂主自知一战难免,伸手按上剑柄,忽然说道:「我知道沈轻柔不至于对我老家的亲族出手。但是我的旧部下们,你可不可以代她答应在清算之时,不伤人命?」
宁惜冷笑道:「怎么,死到临头菩萨心肠起来了?」
陈永乐叹了口气。男子自知非是顾虑部属生死,问话那刻,心中唯独想到那名女子而已。
至于为何如此,男子想不出因由。
那就战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