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惜已经三年没听见过鸦叫声了。
唐白霜离开时似乎带走了整个江南的乌鸦,有人说这位睡黄门把它们养在翰林院的地牢里,也有人说它们伴随主人穿越长城,此刻远在塞外蛮荒……
宁惜倒是相信丁萦的说法,白霜在东海之滨放飞了大部份乌鸦,让它们回到出生之地,黑海另一侧的扶桑国。那里是东逸神洲最东处,也即日出之地,当年丁萦的师父就是从该处带来群鸦,再由丁萦转赠予唐白霜。
然而昨夜,在王潼秀于那轮明月面前遁走无形之后,宁惜背起顾雾月身子,无暇理会那柄莫名与顾雾月气机牵连的巨剑「辉月」,就要离去,却听见了一声鸦叫,尖锐而苍凉,好似远自万里以外的别洲之地。
宁惜立即张目四顾,却不见乌鸦,本来想要绕着宅子察看,才想起背后女子不知伤势如何,无奈快步离开宅子。
是幻听吗?出自本心,还是王潼秀阵法铺设的幻术?
分院为三公子备了一间上房,宁惜大半心思在想顾雾月眼睛的事,小半却念念不忘那声鸦叫,心事重重,哪能睡着,在温热床上翻来滚去,心烦意乱,索性起床练功。
只见他按照道家五心朝天的姿式打好了坐,开始运转周天,一时之间,对于周遭事物感知大为增强,几乎覆盖整个杭州分院。虽然这份感知只在气息,无法媲美一些仙法神通以心眼见物,天耳听声,却已非寻常纯粹武人能够做到。以三教道法为底蕴的武人,面对神鬼妖魔,以及种种玄幻难明之事,往往更能大展拳脚。
忽然之间,一头黑影从院子西北处半空飞掠而入。宁惜心中一凛,睁开双目,双手结寅卯印,轻喝一声:「自来见我!」道法高深,虽是由半吊子的宁惜依样葫芦大师姊的术法所施,仍见奇效。那物既无易形者神魂附身,又非大妖本相,更不是修行中人的本命物,自然听法即至,飞进宁惜房中梁上。
只见那是一头平平无奇的乌鸦,双目暗哑,形相普通,叫声也无异处。宁惜呼了一口气,多年没见乌鸦,不禁心生亲近之意,柔声说道:「乖,下来,我喂你吃点干粮。」
他双手解了印,想要招手要那乌鸦下梁,忽听那乌鸦口吐人言,说道:「真是长情。名副其实的爱屋及乌啊,我都快哭了。」却是女子声线。
宁惜面色一沉,只见梁上乌鸦张大了口,一袭绿袍从鸟鸦嘴里钻了出来,柔媚笑脸上满是嘲弄之意。
宁惜从没像现下般想要一拳砸碎那张笑脸,只是先前中了灵剑穿刺,虽然能够运使真气,却仍是没力气打架,阴沉说道:「在被一整个月亮砸在身上的人之中,你恢复得也挺快的。」
王潼秀说道:「我试过被一整个太阳贴面撞上来呢。只是像我这样的人,要死实在不容易。」
宁惜说道:「我倒不介意让你如愿以偿。」
无端现身的王潼秀似乎不是真身,仅是透过那头乌鸦放出的幻象。一定是白霜留给她的乌鸦,宁惜心想。
然而纵是幻象,眼前女子身形仍然算不上毫发无伤。头发和脸本身倒是真的没事,胸口绿袍却烧掉大半,露出一大片青光闪烁的甲胄,甲上符文清晰可见……宁惜可不觉得女子没受半点内伤。
只说明月砸在身上那一下子,有过类似经历的宁惜知道绝不好受,那可是天人眼瞳术,犹在武道尽头的陆地神仙境界之上的天人神通。可惜顾雾月这才真正开眼,显不出其中厉害之处。
「那是『影月』。」王潼秀的幻象笑了笑。「太阳与光明的对立面,就在失传瞳术之中也是名列前茅。如果她日后连右眼也开了,那可不得了,只怕我得跑路到南北两座仙洲那边,这儿是不能留了。」
神情闲雅,看起来完全没有跑路打算的女子问道:「宁公子,你是不是想把我宰了?」
宁惜摇头说道:「黄庭院的立场很尴尬。你我双方后台旗鼓相当,任谁杀了谁都要天下大乱。你们两个家伙不怕惹事,可不代表我要陪着你们一起疯。如果你立誓以后不对院里同窗下死手,无论亲自为之或是指使他人,都不再干,那我日后只寻谢琰晦气,保证不会打坏你那张脸蛋。二师姊要断了你的长生桥,我也会出言拦阻。」
「黄梨啊。」王潼秀悠悠叹了口气。「这回我就是想动手也不能动了,待伤一好,还得便立即起程跑路,赌她不至于疯得杀上断渊山来。倒是要提醒琅琊老家那边,这几个月莫要出门。有个好师姊真让人羡慕啊,你瞧我大姊,管我管得比娘当年还紧。」
宁惜依然阴沉着脸。
见他不应话,王潼秀又笑了笑道:「如果我说盼望你我从此相安无事,你还舍不舍得打我的脸?我这张脸可比我这个人还稀罕,当年站在白霜身旁,看我两人的目光可是五五开的。」
宁惜哼了一声,说道:「你再提起白霜,下回见面我便打烂你的脸蛋,有一分一寸完好,我就不随我姊姓。」
见宁惜开不了玩笑,王潼秀笑道:「也罢,那时你我在院里就没多少交情。要是谈得来,相识几年早就谈得来了,我不怪你。只是我想你知道,我要杀你,不是因为我恨你,事实上你还有点讨我喜欢。之所以没主动与你交好,很大程度是避忌白霜的缘故。昨夜出手,则是因为早前与谢琰定下的方略。她似乎后悔没在那场切磋中杀了你。」
宁惜说道:「现下再杀,把握更大。你要她尽管自己来杀我,到时生死自负,我不怨她。」
王潼秀笑意淡了些,说道:「你当然猜到了我们的秘密。」
宁惜摇头说道:「本就不是秘密。以谢琰的兵家底子,儒家意蕴,纯粹武人的修行方式,再加以百家繁杂不堪的诸般学问,一人挑掉一山本非难事,根本无须用上不可为外人道的压箱本领。她要陈永乐大张旗鼓地抓捕黑山残部,其实是想向总院传递一个讯息,就是她谢某人练成了厉害杀手,可以以江湖人的身份角逐院主,而非纯以家世压人。只是既然事情走到杀我这一步,一切再无隐藏必要。所以你才会在我们面前现身。」
他紧盯着王潼秀眸子里那一抹隐约金光,说道:「而当我机缘巧合下,再次见到天人眼,我便想起白霜昔日言语之间曾有暗示。从纯粹武道走入陆地神仙,继而跻身虚无飘渺的天人。后者在这甲子之前,向来只有黄山门下得以为之。」
「但是你们却成功架起了那条天梯。」
王潼秀脸上除了笑意,更多的是一份难以遏制的骄傲。
「原本仅限我等师徒四人独有的天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