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子丑相交,顾雾月乘着月色越窗出房。
西门宜似乎对于一时的感情激动颇感后悔。或许出于对发小的淡薄情谊,她在离开时吩咐所有人勿要进入院子,以免打扰顾雾月的安息静养。她好像以为我真能睡得着,顾雾月心想,心念一动,想要把药汤留起来,找个大夫看看有否下毒,随即又打消念头。
「你尽可随他去。」西门宜走时说道。「既然你我已经撕破面皮,你也不会安心留在分院。这样做似乎很聪明,他现在没法不答应你……可是你也同时失去了他的心。是因为你对我还有情份?算了。若然我是你,这夜就不会揭破我。从这点看来你又太笨了,果然不适合当我的朋友。」
顾雾月没有回应,冷冷瞧着发小离开院子。她等了好久好久,暗暗按着静气诀运行了一回真气,确是流转无碍,这才放轻脚步离去,实在是一刻也不想在分院多待。
但她也不想就此便到总院去。她还不至于全然听信王潼秀的诛心之言,却也不觉得王氏女子的话就全然无理。之所以不给宁惜好脸色看,可不是因为认为宁惜一心一意只在眼睛。只谈此事,西门宜反而更为可疑,特意声称没法运用天人眼,显是欲盖弥彰。
宁惜不只是看着眼睛时,就在再早之前,尤其是无端要自己为他梳发那时,眼里时不时好像在看着另一个人。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但是顾雾月不喜欢与人讲道理,而且只讲自己的道理,所以随心行事。
何况这种事本就没法挑明了说,倒不如再错怪宁惜一回。反正如宁惜所言,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朋友」而已,一次同生共死算得了什么。江湖上多少数十年的生死之交为了一本武学秘籍,足以反目成仇,连同对方的家族宗门一同视若仇雠。
至于错失一两段缘份,于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更是等闲之事,顾雾月相信自己至少在这十年内,不会为此感到后悔。
人越是心肠硬,往往生活得越好。心性极端凉薄之人,绝不会生出古圣先贤为之痛苦不堪,损折修为的大道之争,是故每每得以在修行路上勇猛精进。
顾雾月记得空竹如何离去,闪到一个角落处察看,果然在树丛后见到一个小小墙洞,当下缩着身子钻出。
回头一看,已在分院围墙之外,明月照人,夜色清澈如水,不禁精神大振,随即就是一份茫然失落。她在分院一心读书学武,撇开西门宜外,所识多是点头之交,并无知交好友,这般便度过了十年的青葱岁月。
说是心中没生感慨,顾雾月连自己也骗不过,毕竟有些道理人人皆知,但世人大多情大于理,事情临到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她暗暗纳闷,如果自己在分院对不知哪人看上了眼,没和宁惜扯上关系,说不定还能多过几年平静日子。
夜里吹起了阵阵冷风。顾雾月熟悉城中道路,沿着长街一步步远离院子,再走上两三里路便到城门。但愿守门士卒是熟面孔,顾雾月心想,她现下身上的金银可不多。女子的财物衣衫都放在分院房里,她又不打算日后回头去取。
人生总有些时候得学学小说里那些半夜私奔的富家小姐,就这么几次,不顾一切。
她身上衣衫轻薄,全以气功修为暖着身子,一路不愿停步,步伐渐渐快了起来。杭州城向来不设宵禁,然而这时街上也早没了人影。顾雾月忽然想起了宁惜,若然道上有个人谈谈笑笑,多好。
从前喝酒晚了回分院,都是西门宜伴着自己回去。那时顾雾月的想法和分院众人一模一样,懒理身边人对他人如何,只须对我一个人好,那就是真好。
因为世间许多所谓的好人,偏偏是对所有人都好,唯独待最亲近的一两个人不好。
顾雾月走着走着,时不时抬头望天,长夜见不到多少星光,倒是月亮清澈明澄,不见春日常有的薄暮霜气,而且万里无云,除了确实冷得过份,一切完美无瑕,这就是顾雾月长大成人之地,夜色比都城美得多了。
女子忽然间涌起一股强烈渴望,她想要下雪,想要纯净的雪白占有这座疲惫的城市,让那些凡尘俗事都见鬼去吧。白雪、白霜……她蓦然对宁惜那份爱意感同身受。这个江湖太过肮脏,她不想再待。
要不到都城老家去,赌赌二娘会不会毒死自己。想到此处她就头痛,那个青楼女子入门不过两年,竟然轻而易举便生下儿子,今年除夕便到三岁。虽说按照本朝继承法,自己仍是未来家主,她甚至也不知道这个无故现身的弟弟算不算嫡子……但那根本不是重点。她不想认这个弟弟,比起对二娘的不满之情更让她不愿回家。
天大地大,无处可去啊。
顾雾月又叹了一口气。
宁惜应该还在分院等着自己,或许已经回到城东那座客栈,睡得正甜呢。是,这个小公子不论为何,对自己算是很上心了,他们这类人就算是对朋友,能够做到这分上也算如此了。自己又不是他的谁,凭什么要求他更多呢?
她也不想承认自己盼望更多,我从来不想要宁惜,顾雾月心想,是夜晚带来了太多的多愁善感,雪花倒是一点没有。纵然近年来江南各地气候渐趋极端,几与长城内外无异,这杭州城还是没有下雪。
只有冷得不象话的严冬,然后便是初春,一直到此刻,炎夏将至,如此如此,周而复始。每个人都心里有数,根本用不着阴阳家们机关算尽,寻来寻去只是为了那一份因果,想要窥探东逸神洲的命运去向。
何必如此呢,大家到头来都是要死的。
最怕的,是大家都平安无事,命运独独降罪于我。
又或是,每个人都极乐超脱,只有我被留在这里。
顾雾月低下头去,泪珠终于按捺不住,点滴堕下如落春霖。直至她察觉泪水并未凝成雪花,回过神来,抬起了头,只见宁惜站在不远处一座屋檐之下,一身白衣,脸带微笑,忍不住双手掩面,泪水奔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