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踏着江上船只甲板而行,足下不停,早早到了平安渡口的市集之上。众人到一间小酒楼里坐下,许七巧察看两人伤势,给每人喂了各一枚静气丹。
那原本是练气士打坐时用以稳定心神的助力,调制甚易,许七巧不知为何,明明身为武人,却随身携带许多,又塞了好几粒到顾雾月袖里,要她一感胸口气血不畅,就即服下,勿为大小姐省银子。
顾雾月重新拨好额前头发,有点感慨,说道:「想不到我们有这么大的靠山,走江湖还是这般艰辛,真是难为了一人走天涯的江湖客们。」
黄庭门下修行虽难,安身立命却无悬念,何况外头江湖那些中小宗门门人,除了更难活过江湖上惊涛骇浪,武藏家底大多不如黄庭一座分院,无论从修行进度或是修为瓶颈而言,前境都颇为黯淡。
至于那些十姓前列的大士族,规模与中原五院相近的江湖大派,处境自然又好得多。一般而言,武夫要练到无剑在手的陈永乐那等地地步,不算难事,有个好师父便成事。
但如沈轻柔和黄梨两名远远抛开同辈的怪胎,撇开半卷《黄庭》,资质心性才是最重要的一环。
宁惜正以小二取来抹布认真印干长发,事前怕那抹布肮脏,还以清水洗过,闻言笑道:「江湖凶险,自古皆然。尤其在外武夫大多悍勇,我就见过颇多明知二师姊身份也敢问剑的剑客,风骨极佳却烦人。此行若非我遇事,二师姊才不会为了一只身外物的天人眼出远门。是故我起行时,早就作好自个儿踹掉陈永乐一众的准备。至于这位庚角堂主垂死反扑的手段,许堂主和暗部自会解决。当然,我没想到向来懒出山门的王潼秀得了阳卷,便自以为天下第一,竟是亲自到了杭州,以致把你也牵扯进来。」
宁惜顿了一顿,说道:「我若不走这一趟,也见不到你。」
顾雾月脸上微红,一时无语,向许七巧打了个眼色。
许七巧会意,叹道:「只望大小姐不怪奴家办事不力。那不明来历的儒生也是如此,飞蝉在关外手脚伸展不开,却非奴家有意隐瞒真相,实在是不明内幕,却害得两位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宁惜笑道:「不必如此。江湖之上,本就生死各安天命,不论一个山门多大,插手门人之事做得太过,就会落得个仗势欺人的名声,为人不齿。怎似庙堂之上草蛇灰线,诸多顾忌。例如这次,明明是谢王两家先坏了规矩,我们事后偏又没法算账,唯有盼望二师姊这回单打独斗杀了谢琰,人人无话可说。在此之外,个个都是护犊子的,王潼秀杀我,我杀王潼秀,王琼和二师姊都不会罢休,势必是一路杀将过去,到时候黄庭院也被人拆了,不请老头子出山还杀个不完。」
顾雾月喃喃自语道:「生死自负吗?」
忽听一道柔美声线自后说道:「他人的生死是如此,但好比王潼秀之于王琼,惜惜若是有个差池,我可不会讲什么江湖规矩。已方力弱时说祸不及亲人,强势时则说斩草须除根,外头江湖那些泥腿子的性子不该学。」
宁惜喜道:「二师姊打完啦。谢琰是断了手脚,还是被捅了个透心凉?」
黄梨在师弟身旁坐好,笑道:「看来你真的很气她。可你师姊我怕你日后后悔,反来怪我,哪敢乱施杀手。」
白袍女子刀剑仍然佩在腰间,袍袖无损,脸色极佳,似是一无所损,说道:「谢文姬修为确是胜过从前,但也不至于进步太多,而且托大得没带上那柄九韶定音剑。我全程一刀没出,就把她打退了,还逼出了她那副身躯的一点小古怪。」
女子一笑。「其实你要真与她硬拼,未必拼不到一个同生共死,只是我绝不会舍得便是了。」
白袍女子一手搭上宁惜肩头,瞧了瞧顾雾月,似乎有点避忌,收回了手,被宁惜一个幽怨眼神逗笑。她抖了抖袖,滑出一柄极小极小的紫色飞剑,笑道:「小小玩意,打架抢来的,你尽管拿去玩玩,要不送给你这位小相好也行。」
宁惜把飞剑取到手里把玩,一字字读着剑身上细如蚊蝇的篆文,说道:「真是精美,不说我还以为是你的本命剑呢。它本来就是紫色的?」
黄梨说道:「这是从真物上分出来的一份阳神,抑或应该是分身,随便你怎生称呼。真货本来是沉剑宫大师姊的本命物,她师父的本命剑彻底破碎,离死不远,我也乐得任她从本命剑中『分神』于我。日后她顺理成章地成为宫主,我拿着这个,会害你大师姊多心,不如送你玩玩。」
她又说道:「玩坏了也不要紧。以那人的心性,剑心出现些许瑕疵,好快就能修补,本命剑要多分出一份阳神,也就是多闭关五六年的事,当是她出言刺伤我的小小惩戒。」
女子刀子嘴豆腐心,心底对那看似轻佻,却敢于为了同门挺身问剑的大师姊颇有好感,与自家那位,颇有几分相似。
金竹楼之言既助自己想通了学刀之事的矛盾一点,免得剑心日后出现裂缝,说话再直接也是有功无过。沉剑宫的大师姊在外著名城府深沉,却非以武道称,黄梨这一行,有意无意为她扫清许多修为高强,挡在掌门路上的障碍,正让金竹楼有了施展手腕,重振宗门的空间。
只因紫衫女子确实是出了十分力气,让她打得快意,至于实际上胜负好快分明,那是修为差距太过悬殊之故,非心性之过。
黄梨不喜欢无论一名剑客或是刀客,眼见打不过便千方百计避战求饶,无所不用其极。打架不认真之人,更教这位心性天真的白衣剑仙心生反感。黄梨自小指点宁惜修行,开始时很是冷淡,步步引着宁惜远离士族修行人的常有心性。直至过得一段日子,宁惜心性让黄梨大感满意,转而把师弟宠得密不透风,一天撇开如厕睡觉都黏在一起,更舍不得说半句重话。
所幸宁惜十余年间,即便与唐白霜身经一场大道之争,意气跌下谷底,心性却不曾改弦易彻。黄梨这个黄庭院内最不喜欢讲道理之人,越见惜惜越喜欢。毕竟那乡塾夫子责打蒙童,好似苦口婆心地为一座高楼打好根基,本心在于节制天真童心内的先天之恶,却不是代表说理一事可以只靠以力服人。孩童懂事后,先生授之以诗书礼乐,则是逐层逐层建起那参天高楼,期间要点是那春风化雨,再不应强加斧鎜。
谢青阳这一条文脉,关窍正在于这份对君子教化世人的观点,认为先前两大步骤分开来看,都有不全之处,却是两者皆不可或缺。其中两者顺序,以及力道轻重,附以心术诱导与那本心之争的种种手段,则是后话。
直让黄梨这等非主流的读书人,也至少听进了七成,并且真心认同其中为数不少的内容。
黄梨心中暗笑。谢文姬自矜架起无上天梯,心性却不过与一般武夫无异,难怪是那近似纯粹武人的兵家路数。如此人物就说是建安风流,哪担得起老头子坐镇的这一道文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