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星辰黯淡,却难得照散了笼罩雾气。月牙弯弯,恍如一柄锋锐难当的曲刀。
星火点点,弹跳无方,阮天生望向火堆彼端,但见金竹楼抱膝坐地,一张明媚脸上满是笑意,全然不像是个刚出卖掉两位好友的女子。
这类人心中可曾有过真朋友?阮家紫金宫的二少爷想起了西门宜,那位前杭州分院主。现下他已如愿执掌一方分院,落座杭州的却成了李析。
近日来无锡的天气很不好,以至于阮天生自愿回应总院呼召,先进黄庭城,再随「明焰」应伊迩出行湘境。他们最后不曾等到席大人,大小姐便逼着众人起程。那时阮天生看见应堂主的脸色由白转青,却终于没有发作。
阮天生在一行十多人中,身份地位均居前列,路上杂事自有同窗照料。每到夜间,他总会想起西门宜,虽说他们本就没见过几面……而且她那位发小比她更好看,但他却没法忘掉女子初见时带给他的感觉。
大哥登位宫主后显而易见的疲惫,李长天眼里不时露出对城里文庙的炽热……复杂又矛盾的诸般感情合而为一,直至成为谢文姬的形象。
阮家二少爷最擅看透人心,哪怕犹如谢氏家主般难以捉摸,也看得见,看得透。可他看不透像金竹楼这样的人。或许她只是另一头野狼,他却偏偏同情她们这类人。
可她脸上的笑容是甚么回事?金竹楼非要应伊迩让她同行,直至临近湘江沿岸为止,难道就真只为了避过乔家老人的怒火?
且不说路途宽广,乔清渊东去路上未必就与她狭路相逢,金竹楼已是沉剑宫之主,未必就怕了乔家家主一人。只须应伊迩顺手解决二乔,金竹楼身后沉剑宫绝非等闲。据传前宫主身死,柴家二子崩碎剑心之后,失去天生剑胚的沉剑宫重炼五大重器,终成天下第一利剑。
手持天下第一利剑的人,自然便是天下第一人。至少或许金竹楼确有这份自信。江湖武人西行抗击狼群,金竹楼一人前行,令宗门不可援手一剑。江上惨败黄梨剑下的女子勇猛精进,斩杀多尊黑道巨擎,直至回程却莫名示弱。
而且她还知道应大人此行的任务,懂得以江东二乔的下落相诱。阮天生仍记得应伊迩当初听见时的笑意……金竹楼与许七巧有何牵连?应大人此行具体所为,就连一行人中家世最佳,高居一方分院主之位的阮天生也无法完全知晓。
他不敢问她。黄庭十余人围坐在火堆边,至今已然两个时辰,却没人敢发一语。应伊迩离去前要求绝对的安静,且看烽烟会引来何方神仙妖怪。到时候,斩妖除魔的重任自然落在紫金宫二少身上,而非指望动机不明的金竹楼。
或许大多西来抗狼的江湖中人皆是心怀忠义,这一位却无疑不在其内。
阮天生望向余人。金竹楼的魅力甚至能打动女子——阴影之下,几位女同窗一直在偷偷瞧她。男子们的眼神则更为炽热,即便不少人出身豪阀,家有贵女,仍对野花心生向往。人性如此,阮天生自是了然于心,可他对这类女子全不感冒。有刺的女子如金竹楼,如应伊迩,给不了阮家二少爷梦寐以求的岁月静好。
他闭上双目,尝试回想眼里所见的西门分院主,只是女子形象仍未现身,应伊迩回来的脚步便打乱了他的思绪。
阮天生睁开眼睛,只见神火堂主回到火堆前,轻轻弹指,焰火随即大盛,弹跳着直上高空,宛如一道张牙舞爪的红龙。
焰光映衬下,应伊迩笑得很好看,比金竹楼更天真,更单纯。她的一双银手并未沾上鲜血,众人却都知道这位领头人半夜急去急回,所为何事。
「金宫主所言无误。应某人特意到镇上看了看,与两个小丫头接头之人是莫语的参军,向陈永乐学过剑。看来江东乔家确是和怀湘山牵上了线。」应伊迩告诉众人,脸上笑意半点不减,忽尔狡狯地眨了眨眼。「伴着二乔同行的少林僧来头太多,且由他去,那个参军可就没这般幸运了。」
金竹楼微微一笑,却没说话。
少林僧?阮天生可不觉得应伊迩会顾及黄庭与五院间的同盟关系。她的力量来自放纵心性,要把世间一切化为尘土的燎原怒火,无视规矩,更无道德可言。如此才造就了杀力远胜三教练气士的强横怪胎。
世人称她为疯姑娘,其实她的思路要比大多数人清晰而聪明。她只是不随院里权力游戏的一套玩。那是大小姐得天独厚的玩法,然在应伊迩处,力量就是权力,烈焰就是支配,她是灰烬的女王。
不知为何,阮天生对应伊迩的畏惧总带着理智,而非避之则吉的无理。曾几何时,紫金宫来过一位客人,授予阮天生观测人心之道,虽说他只学会皮毛……可他看到了大道的风光。
看透日后五百年之语绝非虚话,即便是阴阳家裴氏的「真璧」也无法看透的他人之事,唯有她能做到。
每回他看见应伊迩,便会想起她。
应伊迩又弹了弹指,任由一点零散火花在银手上飞舞。「这山里的法术令人透不过气来。到处也是雾气,雾气……与某人的老巢倒是不谋而合。来前许七巧曾请我与一个人相见,然而小席既是未到,此事不提也罢。明日我等便离山西去,在湘江与金小姐别过,再行南下。旅程所经全是怀湘山的封邑,那时……」
神火堂主目光犹如跃动的星火。「……各位自知为何而来。明早再会。」
众人不敢多问,自去睡觉。火焰前只余阮天生、金竹楼与应伊迩三人。
紫金宫二少垂目瞧着火星点点,只听应伊迩一笑说道:「是的,阮兄弟,我们此行与狼群无关,全为打击在与庚角堂眉来眼去的莫大人。谢氏、莫氏,终归是士族自家人……虽说我更想把九音山烧掉。」
她笑了笑说道:「我回来时撞见了我们一位好同窗,此刻寻到了靠山,却正风光无限地逃着命呢。他那位同伴自负熟悉山路,擅长隐匿形迹,行踪却尽被我看在眼里。可怜『座狼』好大的名头,眼力如此不济!」
阮天生暗暗心惊。但听应伊迩又说道:「应某人无意赐群狼火葬。就待这片迷雾的主人替他们送葬罢……这夜并非月圆之夜,并非狼群奔驰千里之时。」
她弹了弹指头,幻出一点微弱火花。
「哪怕圆月当空,当这满天大雾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