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醒来,雷脩只觉得脑袋像灌了铅一样重,整个后背都是麻的。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以为天肯定已经亮了,所以想象中,会有光从树梢之间的缝隙投下,刺痛眼睛,但实际上周围的环境相较之前没什么变化,睁开眼皮的过程也就没受到阻挠,视线只是稍稍模糊了一会,很快就正常了。
他的目光朝上,笼罩在头顶上的景色还是黑色的树海。树干直冲天际,到了高处向外递伸出数量多到数不清的树枝,枝头粗壮,树叶茂密,以错综交叉的姿态凌空形成一片乌黑区域,延伸出去以后,末端跟另一头,以同样方式生长、递出、聚集的巨树的枝叶连接、汇聚……一棵又一棵的大树就这样构造出上方犹如乌云压境般的景象。
长时间待在黑暗中,当眼球适应环境,多少能看得远一点了,所以雷脩现在也不是近乎于睁眼瞎的状态了。
他一动,周围马上开始摇晃,就像荡秋千一样。雷脩手掌一摸身下,镂空的,再昂起头,透过脚尖的方向往前看,就发现几根绳子从脚掌心后面延伸出去,那一头拴在树干上。
一张尼龙材质网格式的吊床,他马上意识到,有什么人在两棵树中间悬了一张吊床,还把我放在了上面。
吊床本就不宽,材质性质又趋于弹性居多,加上雷脩心中强烈的不安全感带来的躁动,再一动,吊床摇晃得更厉害,他本意是想坐起来,但吊床晃来晃去,一下整个翻了过来。雷脩“咚”一声就摔在地上。这吊床其实挂的不高,但是下面的地却是洼下去的,虽然有植物跟泥土当缓冲,雷脩还是跌得两眼发白,牙根发软。
“这是哪个王八蛋想出来的办法。”雷脩从浅洼爬到平地,心说把人吊坑上,不是缺德就是谋杀啊。
但是爬出来以后,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暂时放下骂骂咧咧。
雷脩先看到零星的火光。本来他以为看错了,甚至有点怀疑那是不是鬼火,毕竟在这生火,等于暴露自己的位置,先不说会不会引来人,就是像驱赶野兽,那也得看是不是害怕火焰的物种,就光说那群绿油油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吃不吃这一套还真不一定。
不过很快,当一阵海鲜的肉香飘到他鼻子里面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雷脩听见“扑滋”一声,跟烤肉在铁板上翻了个面的声音类似,接着,火星升腾成火焰,摇曳的微光突然一下变成稳定又明亮的光源,旺盛的火焰在树枝上起舞,周围忽地就亮起来。黑暗被扩大的火光驱散,闷热在上升的暖意中,逐渐被干燥取代,他的影子在地面上留下投影,微微晃动,却非常清晰,虽然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但看着看着,有那么一秒,他却有了一种自己的影子其实是被同类吸引,才会这么卖力地向前延伸。
雷脩顺着地面看,追寻着影子的踪迹,当到了两个影子交汇的地方,另一个影子主人的身影就进入他的视野当中。
那是一个女孩的背影,长发扎成柔顺的马尾,垂在身后,时不时晃动着。她的发色呈现出淡淡的白,但雷脩靠近了一点,发现那其实是粉色,只是在火光的照耀下粉色有点不太明显,所以才会看错。
又是“扑滋”一声,火光再度暗淡。雷脩警觉,停下脚步,可还没想到要做些什么防范措施,眼前又重新恢复明亮。随即,一股更加浓厚的咸鲜味扑在他的脸上,渗进鼻孔,对嗅觉发出强烈的诱惑信号。
“你醒了?”淡粉头发女孩突然问。
雷脩吓了一跳,但对方并没有回头,他踮起脚,驻地观察,发现女孩似乎在火堆前鼓捣着什么。“那个扔飞镖的人就是她?”雷脩揣测,觉得不太像。
女孩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露出干净白皙的肩膀,虽然她现在蹲着,但腰身还是很纤细,加上背心是紧束上身的设计,却依然没勒出一点点赘肉,不用想,如果站起来,肯定是个小蛮腰。“假如脸蛋再漂亮点,跟这身段加一起就是赤裸裸的男性杀手啊。”
他发现有点偏题,摇摇头,暗骂自己没定力,明明是在根据回忆做对比,怎么就扯到人身材上去了。“况且好不好,跟我有屁关系?”他暗道,“都是敌人。”
“肚子饿的话就过来吧。”女孩又说了一句,但还是没回头,而且这一次说话有点含糊不清,就像嘴里在嚼什么东西。“但是你可能要等一会了。”她口齿更不清了。
如果“黑衣人”不是这个女孩子,那就是她的盟友?雷脩想,否则怎么会待在这里?“想也是白想,不如直接问清楚痛快。”
雷脩刚靠过去,还没走到火堆旁,女孩一下转了过来。她确实很漂亮,细细的眉毛下,有一双大大的仿佛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雷脩看清楚她的脸的时候,也确实愣了一下,不过,却并不是因为她那张精致得跟画出来一样的五官。
“因为刚刚烤好的都是我的份。”女孩嘴里塞满了东西,看上去像是肉,但颜色又过于白了。她一边说还一边嚼,明明嘴巴小得很,但胃口却很大,两个腮帮子不仅嘟得老高,整张嘴外面也都沾满了油迹。甚至现在还有油脂从她的嘴角流出来,顺着下巴往下淌。
雷脩眼角一抽,这种极端的反差让他无比震撼,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一个有着艺术品一样漂亮面容的女孩,却在用比饿了三天的大汉还要凶残的吃法,以风卷残云之势,把食物弄进嘴里的景象。他甚至觉得自己说得都轻了,女孩嘴里的还没咽完,又回头,然后低头就是一阵啃肉的声音。
雷脩走到女孩身边,围着火堆坐下,他往女孩那一看,她手里捧着一大块熟透,表皮都已经烤得微黄的肉,她埋头奋战,就好像手里的肉是一生之敌,全神贯注,就算自己靠近了,也根本不往他这里看一眼。
在她前面,还码放着好几块已经处理好的肉块。这肉看上去白得像豆腐,没有血,从侧面看,也没有肌肉的纹理或骨头的断面,而现在又被她切成了圆柱状,所以雷脩还是不知道这肉是什么动物身上来的。
他算明白了,刚才火光忽明忽暗就是因为她在烤肉,估计是想让肉熟得更透彻,让肉质更软更好吃,所以她就把肉扑在了火上,顺便来回翻,这才会“扑滋扑滋”响个不停。
但这叫什么事啊?要说她生火是为了视线、驱赶野兽,他倒还能理解,但她现在烤肉的行为,在这片危机蛰伏的丛林地带,简直不合逻辑。太反常了。浓郁的香味不仅会让自身的位置暴露更快,而且身上残留的肉香也会成为嗅觉灵敏的生物的追踪标识。如果味道再传的远一点,说不定连人都能闻得到。
“而且是危险的人。”他想,这种没心没肺的举动到底是因为这女孩脑袋少根筋,还是因为她压根就不怕那个唱歌的人?亦或是她其他的盟友已经把这事决解了?
火焰飘摇,晃动的光亮成为指标,给了雷脩线索。
在火堆的那一头,也就是女孩的右手边,摆放着散落的盔甲的零件,雷脩仔细一看,材质、外表、颜色,各种细节都和记忆中“黑衣人”穿的盔甲吻合。零件的旁边,摆放着一个黑色的头盔。她就是那个砍断触手,救下雷脩的人。
粉发色的女孩这时已经消灭了手头的食物。她把前面小一些的肉拿树枝串起来,靠近火堆插下,而大一点的,直接就丢在火堆的里面。火光一下就变暗,不多时,更浓郁的香味飘出,让雷脩食欲大动。
“大的肉这样烤才好吃。”女孩表示,“不用担心会脏,烤熟之后把焦掉的皮刮掉,更嫩更美味。很容易的。”她拿什么东西到火里挑了一下,肉块翻身,火光茂盛了些。
雷脩一瞧,女孩的工具居然是红手环和绿手环丢落的训练用一文字的其中一把。
“不用那么紧张啦,”女孩朝他看了过来,“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她嘴角上扬,淡淡的笑容却饱含甜味,就算嘴巴周围还是油乎乎的,但依然很好看。
但随即,女孩直接伸手在嘴巴上一抹。虽然对她的可爱度没什么影响,但雷脩还是觉得她的吃东西的样子连胡子老爹都没法跟她比。跟着,女孩又说:“我太饿了,所以不用在意。”然后很随意把另一只胳膊展示给雷脩看。
又是一只绿手环。
“如果我想干坏事的话,就不会特地拿出吊床来给你睡了。”女孩说着,两只手分别拿起一把蓝白砍刀,像当镊子一样去翻动火堆里的肉。
雷脩有点不知从何问起,他不知道是先去问关于“唱歌人”的事,还是先去问关于那个盘踞在数根下,有着大眼睛和触手的怪物的事;或者去问她,你为什么这么肆无忌惮在这里生火,而且还悠哉烤起了肉?
想到最后,他还是放弃。既然已经确定女孩救下自己,那别的不说,先道句谢肯定才是最优先的。
然而女孩就像知道他的意图,先开口:“不用说谢谢之类的话。”她从右手边扯过来一片足有半个桌布大小的植物叶子,铺在地上。应该是早就准备好的。她用两把刀夹住火堆里的肉,抬起,接着挪放到面前的大叶片上。“因为不是特意为了救你的。”女孩又说。然后开始用刀去处理烤好的肉的表面。
雷脩本看她说话条理清晰,而且胸有成竹,就有了一种是自己以貌取人,得出她神经大条的结论有点以偏概全的惭愧感,但现在看她拿蓝白砍刀当切肉刀使,一下又矛盾起来。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