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手臂剧痛,早已忘了什么叫仇恨,什么叫骨气,马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磕头如捣蒜,哭叫道:“是……是……是!我就……我就认大爷做……做老子……”
那随从哈哈大笑,得意至极,叫道:“很好很好!大爷我叫石瑭,是春秋卫国大夫石碏的后代,乖儿子你说你该叫什么来着?”
那少年又哭又嚎有如杀猪一样,断断续续地说道:“是……是……父亲既然叫石瑭,那儿子……儿子我就叫……叫石敬瑭吧!”
那随从稍稍松了手上劲力,忽然收起笑容,冷冷地斥道:“好啊!老子不管你以前叫什么来着,但从今天起,你就只能叫‘石敬瑭’这一个名字,要是你以后敢改名,老子非得把你大卸八块!”
那少年又一叠声地直说“是”。一旁的阿七好像实在看不下去了,嘿嘿冷笑道:“这小混蛋毫无骨气,连他祖宗八代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那叫石瑭的随从放开“他儿子”的手,接着一脚踹在了他屁股上,叫道:“小兔崽子,你还是早点滚远一点吧,也免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那刚改名叫“石敬瑭”的少年在地上连滚带爬,居然连看都不再看一眼就在他身旁的师父尸体,头也不回,一溜烟地跑了。
阿七看那少年背影消失在门口,又冷哼道:“这小混蛋不但不要脸,而且连心都是黑的!不过这样的人我看倒不可小觑,说不定他哪天还抢到天下当上皇帝老子了呢!”
他这话本来纯属讥讽之言,但没想到二三十年后还果真一语成谶——石敬瑭还真当上了后晋的皇帝。只是可笑的是,那石敬瑭为了请求异族人出兵,帮他夺取后唐天下,竟不惜认比他小十一岁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做父亲;待抢得皇帝宝座后,他一边诚惶诚恐地在耶律德光面前自称“儿子”,一边又心甘情愿地割让北方燕云十六州给契丹“父亲”做礼物,出尽了奴态与丑态。
从那之后数百年,北方汉人百姓一直沦落于异族人铁蹄下,饱受欺压与迫害。中国几千年历史上本不乏荒唐无道之昏君,但像石敬瑭那种寡廉鲜耻、遗臭万年的“儿皇帝”,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注:石敬瑭本为沙陀人,他为什么改名“石敬瑭”,认“大义灭亲”、以杀儿子闻名于后世的石碏为祖宗,史书亦未作定论。关于他的故事,拙作后文还有篇幅涉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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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样一场闹剧,大家几乎忘了刚才那位引发祸水的绝色红颜。——但很显然,那个贵公子是绝对不会忘的。他挑起事端,所为的不正是她吗?
只见那贵公子摆了摆手,他那另几名随从马上把屠大洪尸体抬到酒楼外面去,然后那两个丫鬟又用布条把地上血迹擦拭一净。只一会儿,这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燕穿云铁震天以及其他客人本已要走人,突然间却又想起好戏还没结束,又都改变了主意。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刚才那个绝色美人——只见她犹自惊魂不定,一双美丽的眼睛满含惊恐之色,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楚楚可怜,我见犹怜。大家如果不是清楚她已是那贵公子的目标,几乎要忍不住上前安抚安抚她了。
那贵公子也不拐弯抹角,向那绝色美人招了招手,笑道:“娘子莫要惊慌,过来这边一起喝两杯压压惊,如何?”
那绝色美人勉强笑了笑,居然没有推辞,慢慢站起身,轻移莲步走到那贵公子桌子旁边,再顺从地在他对面坐下来。那贵公子大喜过望,心想刚才她果然是有意要他出头驱除那只讨厌的苍蝇,这下美人在抱定然是十拿九稳的了。
阿七本来想出手试探一下那绝色美人,但看见自己主子喜欢她,却也不好轻举妄动,心想:“刚才她看见打斗时那个惊吓的模样,实非一个身具武功的人所应有的表现,若说如此胆小的女子也是武功高手,也未免过于异想天开。嗯,她刚出现时拉那逃跑女人一把,肯定是凑巧为之……”
念头这样转,他不知不觉放下了戒备心思。
当下那贵公子重新把盏推杯,尽量做出优雅姿态,道:“在下甚是奇怪,不知先前娘子怎会和那种浑人走到一块去?”
那绝色美人定了定神,道:“说来也是不巧,上午贱妾一个人要去城南一下,却没想到半路上被那屠大洪给碰上了。他一看见贱妾就一直纠缠着不放,贱妾看他身具武功,且又带着刀,心里怕他使强,于是只好一路上和他虚与委蛇……”
那贵公子道:“娘子美貌绝伦,当今天下又不太平,却不知娘子夫君为何不陪在身边?”他当然看得出眼前女子已非待字闺中的少女,说完心里暗暗转念,看得用个什么手段才能把她弄到手。
那绝色美人脸上闪过一抹忧伤神色,道:“公子说的是,贱妾本不应该一个人出门。只是我那夫君命薄,年初就过世了……”
那贵公子没料到是这种情况,心下暗暗大喜。但为了展示风度,他又强行按捺住自己,表现出同情的样子,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娘子还是想开一些才是。”顿了顿,又问道:“却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那绝色美人稍一迟疑,就爽快地说了:“贱妾本姓胡,小名一个‘雨’字。”
那贵公子更高兴了,笑道:“娘子不但貌若天仙,而且毫不扭捏作态,可当真是万里挑一的女子!”
那绝色美人也露出了娇艳动人的笑容,嫣然道:“公子过奖了!贱妾看公子气度雍容,仪表不凡,想来定是王室贵胄子弟,不知贱妾可否说对了?”
那贵公子哈哈一笑,甚是得意:“现在虽然还不算是,但也差不多了!”
那绝色美人脸现羡慕欣喜之色,叫道:“啊,是真的吗?看来贱妾今天是遇见贵人了!就不知公子是……”
那贵公子心花怒放,再也不加隐瞒,大声地叫出了自己的身份:“在下姓朱,是宣武梁王(朱温)的第三子。”
此言一出,酒楼里其他客人都纷纷惊叹出声,心里都在说难怪他会有那么大的排场。原来其时朱温统领的宣武兵力正是天下最强大的武装力量,其灭唐之势已完全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那贵公子说他已经差不多是王子,倒也不算是虚假之言。
但在惊叹过后,大家又忍不住投以夹杂着几分鄙视几分痛恨味道的目光,因为那朱温实非善类来着——这个由唐僖宗赐名“全忠”,可到头来却成了“全不忠”(既不忠于黄巢起义军也不忠于唐王室)的人,正是一个见风使舵、老奸巨猾的大叛徒。天下人虽然慑于他当下一时的强势,但那充其量不过是小人得志式的耀武扬威,实在为人们内心所不齿。
(注:朱温本是砀山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之徒,后来仗着一身力气,参加了黄巢率领的农民起义;不久后,他因累积战功而晋升为起义军的大将军。但在中和二年,朱温见起义军局势危困,又与军中另一员大将孟楷不和,于是叛变投唐,成了起义军的死敌。
中和三年七月,当起义军在河南进行绝望苦战时,朱温却志得意满地做了唐朝的宣武节度使,并由唐僖宗赐名为“朱全忠”。
但令唐僖宗没想到的是,在随后二十年,这个朱全忠随着自己势力不断发展壮大,野心也不断地膨胀——他再也不甘只做朝廷的一员武将,而一心只想夺取李唐王朝的天下。
天复二年,朱温利用士大夫与宦官的矛盾,打着“清君侧”名义引军入关,于次年打败凤翔李茂贞率领的军队,把唐昭宗抢在手上。一掌控局势,朱温就凶相毕露,先杀宦官,再杀宰相崔胤等文人士大夫,接着又丧心病狂地摧毁长安城,强迫昭宗迁都到洛阳城。
到了洛阳后,朱温再残忍地杀害唐昭宗,立13岁的李祚做皇帝,改年号为“天祐”。至此,中原局势几乎完全掌控在这个变身为“全不忠”的大叛徒手中。
本故事发生于天祐三年,这些事还不过是两三年前发生的。)
但那个叫“胡雨”的绝色美人显然以为自己碰上金龟婿了,双眼发光,笑靥如花,口里不停地念着:“原来是朱三王子,原来是朱三王子……”
“王子之称还不敢当。”朱三公子口里虽在谦逊,但看见胡雨的神情,更是得意洋洋,就像先前被他手下阿七杀的屠大洪那样。
但酒楼里其他人看着这一幕却更加无趣了,因为这实在又是一出小人得志的把戏。然而,偏偏就在这时,一件足以惊动全天下的事发生了:只见那胡雨嘴里念着念着,却忽然间扬起白如霜雪的右手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朱三公子左右脸颊上正正反反、噼噼啪啪地抽了七八个耳光!
耳光声还未落下,胡雨身影似乎闪了闪,旁人只觉得眼睛花了一下,就看见她已经坐回原来位子上了。
这一下,全酒楼鸦雀无声,所有客人都惊呆了。好一会儿,阿七才怒喝一声,左手出拳,右手起掌,以泰山压顶之势向胡雨飞身扑击过去。
大家看阿七以这等雷霆万钧的攻势出手,才纷纷惊叫出声。但胡雨却犹自笑了笑,身形有如翩翩起舞的蝴蝶从座位上飞起来;衣袂飘动间,她已姿态万千地迎上阿七的招数。
只听见一阵密集的呼呼风声响起,两人身影左晃右闪,瞬间就已缠斗在一块。阿七怒喝连连,双手更是刚猛凌厉,每一下出击都似乎夹带着千钧力道;胡雨动作看起来却正相反,无声无息,轻柔如水,可她这种看似无形的招式,却偏偏把阿七的有形招式全部化解于云淡风轻中去了。
阿七暗暗心惊。他当然清楚自己武功有多高,却万没想到对方这样一个娇媚柔弱的年轻女子,居然能举重若轻地化解自己的强硬招式。他再来不及细想,又大喝一声,使出了生平绝学“千手风雷掌”,向胡雨狂攻过去。
这“千手风雷掌”顾名思义就是一种又快又猛的武功,一时间,整个酒楼厅堂掌影如山,风雷阵阵,其他客人都被逼到了墙角边去。身在其中的胡雨想是已感受到对方看家本领的威力,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一双衣袖来回挥舞,身形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随风飘动,宛如大海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一样。
但任那惊涛骇浪如何翻滚咆哮,这叶小舟总是随着海浪力道起伏进退,始终屹立不倒!
阿七越打越惊骇,暗想对方这样借力使力,那不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而自己内力正在源源不断地消耗,等到最后耗竭时,定得一败涂地了!双臂纵横开阖,一连三招出手后,他身形忽然后翻落在地上,盯着胡雨问道:“你到底是谁?依你这样的身手,不可能是个无名之辈!”
胡雨格格一笑,道:“怎么,现在才发现不对?胡雨胡雨,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们,我那是‘胡言乱语’吗!”
阿七看着胡雨那花一样的身姿,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失声叫道:“香花娘子!你是香花娘子花自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