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在市局不远处的那家小酒吧,赶来的秦欢乐一下出租车,就在临窗的角落里看到了刘茗臻,那一头充满韵律感的大波浪解开了束缚,被锊顺在肩膀一侧,缓和了一些平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他先是从外边屈指敲了敲玻璃窗,刘茗臻听到声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秦欢乐两手插兜,用肩膀顶开门,晃了进去。
服务员走过来问:“先生,喝点什么?”
秦欢乐往酒柜上一扫,“那个孟队,有没有在你们这儿存酒啊?”
“行了,别破坏气氛。”刘茗臻招招手,示意服务员为他上一份自己面前的酒。
“这怎么好意思,又麻烦您,还要让您请客......嗨,没事的,我总来,熟!”秦欢乐嬉皮笑脸的在刘茗臻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又加班了?忙到这么晚?”
刘茗臻淡淡的说:“刚出的结果,你要是不来,我还正想去找你。”
“怎么了?”他向前凑得近了些。
刘茗臻从手提包中掏出一张照片,压在桌面上递过来,“你说要查的指纹,我提取到了。整个塑料袋上面,一共提取到了三组指纹。因为塑料袋的提手部分有密集的褶皱,提取有难度,所以其中有两组是我拼凑出来的,分别是你的......还有小龚的。”
秦欢乐皱着眉等她继续说,刘茗臻微微蹙了下眉头,“至于剩下的那个......我比对了一下,跟系统数据库中的人员没有符合的,这也正常,很多人的身份证是二十年期限,没有到期办新证,也就从来没有录入过指纹。”
秦欢乐问:“这么说,指纹也不是颜司承的?”
“不是,”刘茗臻说,“而且挺奇怪的,这个指纹是出现在袋子的最下端,也就是最光滑的地方,提取到的指纹非常完整,就像是......专门为方便我提取指纹而存在的。”
秦欢乐头疼的把一头杂乱无章的头发揉成鸟窝状,“这袋子上除了我和龚蓓蕾的指纹,还有一个,却不是颜司承的,那还能是谁,只有卖包子的人了!又是个线头本头!”他灌了一口酒,“不瞒你说,我觉得自己最近都有初老症状了,你看看,都有白头发了!,再这么下去,离更年期就不远了。”
刘茗臻一哂,不知道比对方还大几岁的自己该怎么回应,“听说你又晕倒了,不如趁这个机会休息两天吧。”
秦欢乐叹口气,“我就算休息,脑子里头也停不下来,”他突然神经质似的向周围瞄了一圈儿,抬起屁股挪到了刘茗臻旁边的位置坐下来,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道,“刘姐,我最近总遇到奇怪的事儿,我刚才在家突然就想到了一个点。”他从怀里掏出手机,将上面的一段视频拉大了,放给刘茗臻看。
刘茗臻就着他的手瞧着,还没看出所以然,就见秦欢乐抬手在屏幕上一划,视频又重头开始播放,如此反复了几次,刘茗臻的眼神也越来越专注。
秦欢乐也不卖关子了,直接道:“我一直在想,现实中,是不是真的有人,能够通过什么特殊的途径,去给别人催眠,比如说眼神?”
这就是他刚才为什么突然捧着龚蓓蕾的脸发神经的原因。
他脑海里反复的过着自己两次陷入幻觉时所看到的离奇而诡异的画面,两次,尽管形式不同,可似乎都是通过如此荒诞的隐喻,隐晦的向他传达着同一个信息,那就是“有好多好多个关山鹤”。
那个拨开一层人皮外衣,还有另一层的关山鹤......
那么向他传达这个信息的人又是谁呢?
毫无疑问的,只有颜司承!
现在想来,在自己两次陷入幻觉前,都与颜司承有过非常直接的眼神交流。
他刚刚特意播放了两段在案发前,关山鹤与颜司承同框的画面,虽然极短促,却都确实有过目光相接。
那么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颜司承也曾经用催眠自己的方法催眠了关山鹤?将许多不可控的“点”变为了可控,比如让他在指定时间到达指定地点,那么无论实施暴力行为的施害人是谁,过程都会变得十分方便。
甚至完全可以预设好施害人逃跑的路径,又或者在现场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让关山鹤自己到达所谓的“遇害地点”。
“又或者,”听了他的分析,刘茗臻也渐渐陷入了一种推理的狂想,“又或者施害的根本就是关山鹤自己!”
“有这种可能吗?”秦欢乐一愣。
“我不确定,”刘茗臻眼神有些虚空,代表着脑中在飞速的思考,“可是我一直在想,在第二次案发现场,关山鹤当时趴在地上,头部明明有血迹溅出来,可我们只在他自己的衣服肩膀位置发现了两滴血迹,而以他的伤口处为圆心,向外延查找时,周遭地面上却完全没有找到任何血迹。是血迹溅的很有技巧?还是......”
秦欢乐兴奋的接口道:“还是那里有可能并不是案发的第一现场!所以当时虽然有医生目击到了程露有些慌张的从停车场跑过,可位置上却又与案发位置南辕北辙,程露虽然在现场出现过,却有完美的证明自己没有作案的时间差......可是,按照老孟那边的调查,在两周前的咖啡馆见面前,程露和颜司承是完全不认识的,萍水相逢而已......颜司承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两个人都有些沉默,刚才的推断,毕竟都没有夯实的证据做支撑,仅凭发散思维,是不能给别人定罪的。
刘茗臻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记得阿德勒说过,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而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心理学上曾经有一个很有名的理论,叫做‘依恋理论’,大致意思是说,一个人一生中最早建立起来的依恋关系,就是与父母之间的关系,而父母在这段依恋关系中对孩子的回应程度,会直接影响孩子一生的依恋类型,得到回应的程度高,孩子就会成为安全依赖型,而得到的回应程度低,孩子则会成为不安全依赖型。”
刘茗臻说的很慢,停下来侧头深深的看了秦欢乐一眼,“这......你应该比谁都感触更深吧,你现在所有的言、行、思维方式,都是受了之前那段经历的影响,对不对?”
秦欢乐没有回应,但与以往不同,脸上现出一片深深的落寞,眼睛陷入额发的阴影中,薄唇紧紧的抿着,“我不知道......可我不得不承认,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刘茗臻点点头,抬手揽住了秦欢乐的肩头,“所以我才说,如果你实在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会做一件事情,甚至是到了毫无头绪的地步,不如就从他的童年入手。如果你想不通程露或者那个颜司承的行为逻辑,哦,包括关山鹤,那不如就追溯到底。刑侦那边不是已经调查了他们的社会关系和近期活动嘛,我觉得,倒不妨再往前查一查。”
被刘法医揽着肩膀的秦欢乐像个没有主心骨的鹌鹑,软绵绵的“嗯”了一声,“老孟那边查到颜司承当年是被爷爷封闭式养大的,黑户到成年,也许这中间会有什么关系呢?”
刘茗臻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偏执的认为只有颜司承的嫌疑最大,“别忘了还有那个关山鹤,他跟父亲的关系怎么样,他母亲去世的时间等等,我不知道是不是会对你们的侦破方向有帮助......”
“聊什么呢?”一个极有雄性张力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这俩人说的太投入,以至于连孟金良什么时候走到近前都没留意。
孟金良十分熟稔的抬手打了个招呼,很有点儿不请自来的坐到了秦欢乐最初坐过的位置上。
原本谈的正热闹的两个人,同时收了声,略微向两侧分开坐了些。
孟金良一时有些讪讪,“刚才在门外就看见你们两个聊的挺热闹,说什么呢?怎么我一来就不说了,不欢迎?”
秦欢乐还没回过神儿,刘茗臻干脆没给出任何回应,孟金良眼里的狐疑更盛了。
其实刚才孟金良在门口,已经踟蹰了三根烟的时间,他踩灭脚边最后一根烟蒂的时候,还没最后下定决心要不要进来,在此之前,他已经尝试转身走了两次,可最终还是返回来。
当然,若是只冲着秦欢乐,他是绝不会进来的。
这里还有一段小插曲。
十年前,他刚进市局时,刘茗臻也刚刚从国外取得了博士学位回来,那通身高冷桀骜的做派,果敢专业的言行,在孟金良心中那片从未被开垦过的小田野里,冷不防撒下了一把惊世骇俗的种子。
在此之前,他身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生——并不将过度的男性化特质当成宣示女性强悍地位的表现形式,与之相反,除了专业上的严谨干练,刘茗臻依然是妩媚的、动人的、甚至明艳的。
当时不少局里的单身狗都动过歪脑筋,可很快又都偃旗息鼓了,皆因为刘茗臻大学同学群中传出过一个段子:大学时她的男朋友出轨,她提刀赶到“案发现场”,冷声说:“谈恋爱可以试错,你和我在一起之后又遇到了真爱,我成全你们!可如果你和她在一起也劈腿,就证明你是个玩弄感情的渣男,到时候我弄死你,警察能查出怎么回事来就算我输!”
不知道是不是这番话的威慑力太大,大学一毕业,那对瑟瑟发抖的半路鸳鸯就火速结了婚,如今二胎都能打酱油了。
可与此同时,但凡听闻过这段光辉岁月的男同胞,也都对刘茗臻望而却步了。
孟金良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直到他某天骤然发现,自己再看周围其他的女性,不知怎么,就总觉得有些味同嚼蜡、索然无味起来,才发现事情发展似乎已经远超了自己的想象。
别说,刚开始的那几年,他也不是没动过小心思,什么路口巧遇搭讪啊,碰巧加班搭顺风车啊,早上送早餐啊,可不管明示暗示吧,费了一大圈劲儿,只换来刘法医一个睥睨天下的眼神,“小孟,别费劲了,咱俩不合适!”
为这事儿,孟金良暗地里颓了挺长时间的,悲春伤秋过,命运交响曲也放上了,烟瘾也是那时候养成的,可在人前却从没表露出来过,还是人模狗样、玉树临风的一条汉子!
毕竟还是一个单位的同事,要死要活可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他把那撮一厢情愿的小火苗拿玻璃罩罩好,把余下的全部青春和热情,全都不遗余力的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如今一晃,居然也十来年了。
刘茗臻依然是那个刘茗臻。
孟金良自问也能坦然面对了。
可今天加完班一走出单位大门,猝不及防的就看见刘茗臻居然和秦欢乐那小子一副腻腻歪歪相谈甚欢的样子,让他这心里压抑已久的那瓶子老陈醋,又有点儿往上窜的趋势。
二五眼的秦欢乐对这一段往事倒是一无所知,不过他自诩有点讨好型人格,仨人总这么尴尬的坐着也不是事儿,而且他也是万万不会向孟金良坦白自己那点儿脱缰野马式的发散思维的,换了个话题随口问:“程露呢,怎么着了,问到这时候?”
“晾着呢!”一提这茬儿,孟金良也头疼,他抓了抓脑袋,“实在问不出什么来,明天时间一到也只好先放人了。唉,现在是这样,程露虽然有最大的嫌疑,可又有两点,第一点她确实有合理出现在现场的理由,而且和关山鹤晕倒的时间上也不吻合。第二点,还记得关山鹤第一次遇袭时候自己说的嘛,说那个持刀的女人有根手指是短一截儿的。”
秦欢乐点点头,“我记得呀,证词我看见了。”
“是啊,今天你也......哦,你没看见,那个程露没有这毛病啊,十个手指头全呼着呢。”孟金良一摊手,“现在只要关山鹤不醒,没有新的指认,那我们谁都拿她没办法。总体来说,她和颜司承是一样的情况,嫌疑是大,巧合也多,可都构不成完整的证据链。”
案子迟迟在原地踏步,秦欢乐有点担心,“那肖局那边怎么说?”
孟金良隐晦的瞄了一眼刘茗臻,才说:“肖局那边今天还催我呢,说手上堆着这么多案子,关山鹤这边也没醒,如果施害人的目标是他一个人的话,那我们只要暂时监控住他,后续的社会危害性应该不会太大,不然就先交给其他组去跟。”
秦欢乐皱起眉头,“别介啊,我跟你说,我有直觉......”
“你们聊吧,我有点累,先回去了。”刘茗臻站起身,“刚才谁说要请我喝酒的,那我就不管了啊?”说完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就向外走去。
“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我送你吧。”孟金良跟着站起来,顾不上秦欢乐那边还没说完的话,紧随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不用你送,咱俩都喝酒了,我叫代驾就行了。”刘茗臻给了个疏离的假笑。
孟金良在旁边欲言又止,与形象十分违和的扭捏了一阵儿,“那个,上次我朋友从欧洲带回来的巧克力,我让你们科室小黄拿回去了......你尝了一块儿没有,要是喜欢,我那还......”
“小黄他女儿喜欢吃巧克力,我让他直接都拿回家了。”刘茗臻在手机软件上约着代驾,眼睛都没抬。
“哦,是啊,他、他女儿上幼儿园,正是喜欢吃甜食的时候,嗨,没事,我那还有,回头我再给你......”
刘茗臻侧着脸看着对方。
“你别误会啊。”孟金良差点让自己口水咽着,视线却没hold住,隐隐避开了对方的注视,“你当年不是在那儿留学吗?所以......”
“嘿,你们俩什么情况啊?”秦欢乐追出来,探了半个头到门外边,被冷风吹得直哆嗦,“光说得好听,最后谁也不交钱是吧。孟金良,我跟你说,小臻臻的酒钱,我认,你的酒钱,我可不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