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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司承穿一件棕色的长款呢子大衣,黑色的羊毛围巾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可是那双流光清隽的眼睛,无论身处多喧杂的闹市,也仿佛如绚烂的星云,是千万人中也无法忽视的神采。

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瞬。

秦欢乐一个激灵,本能的低头就想往桌子底下钻。

可惜这家烤肉店为了彰显特色,特意做了火炕,几乎所有人都是盘腿坐在炕上用餐,低矮的炕桌下面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他的长胳膊长腿,被半卡在桌子边沿处,定格的造型十分诡异而尴尬,特别像某个喜欢吃飞饼的国度,那些身怀软骨特技的街头艺人。

以上这些,某种程度上都是秦欢乐个人的主观臆想。

凡事只要主观了,水分就沥不清了。

譬如龚蓓蕾和厉宝剑,就并没有像他这样敏锐——他们是直到颜司承完全走进来,才后知后觉的辨认出来。

可颜司承就像完全不认识他们一样,径直走到了里面的包间。

一直表演特技的秦欢乐这才直起头来,尴尬的理了理被桌沿蹭乱的头发。

厉宝剑低头侧着向上看了他一眼,不禁奇道:“老秦,到底你俩谁是嫌疑人,没事你瞎紧张什么呀?”

“就是,”龚蓓蕾接口,“你心虚什么?他又不认识我们!你那天去找他的时候是化了妆的。”

“唉?二师兄,你说的对呀!”秦欢乐立马挺直了腰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怂了,就算颜司承第二次被请到局里去做调查时,也没有和自己的真面目打过照面。

而且人家今天又不是来找他的,他心虚个什么劲儿啊?

好在他脸皮比烤肉篦子厚,没事人似的夹起一瓣糖蒜,“说什么呢?快吃快吃,吃完了赶快买单,时间宝贵!”

每次科里吃饭,龚蓓蕾买单已经变成了保留节目。

何况这点吃饭的小钱,她确实也不怎么在意。

于是大家本着吃大户的想法,尽可能把科里的有限资源合理利用:在他们科,龚蓓蕾是钱包,厉宝剑是“朋友圈”,秦欢乐自诩是电脑中枢——不过那两个人从没认可过。

此刻龚蓓蕾在前台结账,厉宝剑去上厕所。

秦欢乐一个人酒足饭饱火力旺,索性走到烤肉店门外,借着牌匾下阑珊的暖光一角,缩肩抬手,点着了一支烟。

昏暗下的雪夜,橘红色的光斑一闪,他的侧颜便氤氲在一团模糊中,竟有种说不出的硬朗生动。

“借个火儿。”

秦欢乐头没动,眼睛向旁边扫了一下,自嘲的笑了一声,将打火机递过去。

对方接过来,也点了一支烟,却没有吸,只是捏在手里,微微抬起,看着上头忽明忽暗的光亮。

秦欢乐抿了下嘴唇,“其实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就认出我了是吧?”

颜司承表情和暖的向他这边轻声说:“秦警官,我们合作吧。”

“合作?”秦欢乐扭头看他,“合作要有诚意,颜老师的诚意在哪里?”

颜司承任由手中的烟身化为斑驳陆离的灰烬,淡淡的说:“我的诚意就是,我相信你母亲曾经真实存在过。”

秦欢乐没说话,他深深的吸了口烟,低头抿嘴笑了一下,脸颊上旋即印出一个魇窝状的纹路来。

他将烟蒂随意的扔在脚边,两手插兜,肩身缩垂下去,抬起脚尖缓缓碾灭了脚边苟延残喘的余光。

然而下一秒,就像豹子一样迅猛的转过身,两手抓紧颜司承的衣领,将他的背部狠狠的推在玻璃窗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临窗的客人都不禁惊诧的向外望出来。

秦欢乐眼眶不自觉的赤红着,喉间翕动,出口的声音竟因激动而略带了沙哑。

“颜司承,这他妈的完全不好笑!别以为你查到了一些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就能变成你来和我谈条件的筹码!我秦欢乐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可腔子里却从来不缺和不法分子玩命的孤勇!你听好了,别以为这世界非黑即白,你缩在灰色地带就能全身而退,老子今天就和你赌一场,你最好什么都没做过,否则老子这辈子和你死磕到底,不死不休!”

“你干什么呢?老秦!放开!”龚蓓蕾从店里跑出来,抬手抱住秦欢乐的胳膊,和其后赶出来的厉宝剑两人,连拖带拽的,才将秦欢乐从颜司承身旁扒下来。

“不好意思啊颜先生,我们老秦有点喝多了。”龚蓓蕾抱歉的解释道。

颜司承脸上毫无愠色,他只是平静的直视着秦欢乐,淡淡的说:“如果你需要,随时来找我。我刚才说的话,一直对你有效。”

秦欢乐脸撇向一旁,讥笑了一声,一扭头,又要向前冲。

另外俩人差点没搂住,也不敢再迟疑了,连忙将他打包上车,绝尘而去。

雪片越下越密,颜司承在原地驻足了良久,一直望到街角的车尾灯彻底消失不见,才扶了扶衣领,转身离开。

街头孤灯映射下,无数片雪花绵密的飞舞,温柔的像一曲乐章,他的影子在身后长长的拖着,说不出的优雅,也说不出的寂寥。

三人组回到局里的时候,那个叫徐亮的小保安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撂了底。

他来医院工作的时间不长,加上这次关山鹤被袭击,他统共调过三次监控角度。

但与此次陌生女人的委托不同,前两次都是安保科的主任王大省亲自嘱咐他干的。

随后被拘来的王主任,比徐亮的心理素质略微好一些,无论怎么询问,都只说自己是因为技术问题,才让徐亮调整的监控角度。

孟金良根据徐亮交代的另外两次的具体时间,取证比对,发现前两次进入监控死角的分别是两个年轻的女人。

相同的是,她们进入监控盲区的时间很长,然后就神奇的消失了。

换句话说,她们只有走向监控盲区的影像,却没有离开的影像记录。

两个女人,一个叫徐霞,28岁,一个叫朱丽春,33岁。

然而根据调查,这两人并没有失踪,依然好好的工作、生活着,而在她们分别进入医院地下停车场的监控盲区期间,也并没有任何相关的报警记录。

可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王主任多此一举的去调监控角度又是为了什么呢?

厉宝剑刚听了满耳朵八卦,胳膊肘支在办公桌上,眼睛被白炽灯晃的生疼,边拿纸巾擦眼泪边说:“现在王大省咬死了就是因为技术问题,才让徐亮去调监控的,徐亮多的也不知道了。那个朱丽春和徐霞,对我们的询问也很排斥。刑侦那边头发都快抓秃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反复确认最后那个给他钱的女人的外貌细节,毕竟确实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实前两次的监控调整与关山鹤遇袭之间有直接的关联。”

“翟喜进他们家呢?”龚蓓蕾问。

厉宝剑一摊手,“找到了一些老东西,可没有太大价值,就是其中有一款女士手机,是个十几年前的老样子,就是那种粉色塑料外壳,外围还有一圈跑马灯,嗯,就那种平板机,这个有点奇怪,因为翟喜进是个老光棍,不大可能会有这种东西。”

“这倒没什么吧,”龚蓓蕾不以为然,“没结婚不代表就没个相好的呀,再说,凑巧捡到的也行啊。”

两个人谁也没有过硬的逻辑支撑,齐齐把目光调转向俯首在堆积如山的资料中、双眼赤红的秦欢乐身上。

这家伙从刚才见到颜司承开始,整个人就有点不对劲儿了。

好像一只憋足了气的河豚,肉眼可见就要到达爆炸的边缘。

他丝毫没有被影响注意力,只扑在关海的生平资料里,一目十行。

仿佛把自己与外界用一道坚实的壁垒隔绝开,别人走不进去,他也不愿走出来。

厉宝剑悄悄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就这样了?不就是一个嫌疑人吗?弄得跟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似的。”

龚蓓蕾瞪了他一眼,小声回答:“我隐约听了一耳朵,颜老师好像提到他妈了。”

厉宝剑张张嘴,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挤眉弄眼的一番摇头,扼腕叹息道:“那姓颜的算是完了!别看老秦平时油腔滑调的,可谁不知道这件事是他的死穴,碰不得!谁说谁‘死’!颜老师也是条汉子,自求多福吧,老秦肯定是咬上他了!”

秦欢乐猛地一推桌子站起来,扬扬手里的资料,亢奋的说:“关海的第二任妻子宋子娴,是苏州人!是苏州人!”

他眼里闪着不太正常的光芒。

龚蓓蕾提心吊胆的走上前,小心翼翼的捧过他手里的资料,和厉宝剑低头细看。

这个宋子娴,也就是关山鹤的继母,当年是苏州剧院的一个演员,大概二十多年前,因为一次来北方的演出,认识了关海,两个人情投意合,很快就结婚了。

为此,宋子娴还辞去了原单位带编制的工作,到延平夜校做了个代课老师。

可不幸的是,就在十年前,因为不慎从楼梯上跌落下来,撞伤了头部,去世了。

龚蓓蕾没敢吱声,拿眼睛向厉宝剑求助。

这都挺正常的,没什么问题啊!

厉宝剑鼓起勇气问:“怎么回事儿?这圈子绕的有点大,我有点儿连不上戏。”

秦欢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起,可他就是有一种直觉,仿佛暗夜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去寻找前路渺茫的光亮。

他每走一步,就像将散落在地的珍珠捡起一颗。

如今虽然尚不能窥见整条珠链的原貌,却有星星点点的璀璨隐逸其间,让他不由自主的兴奋着。

秦欢乐扬起另一份档案,“单看这个是没什么问题,可是你们看,关海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关山鹤他亲妈,是怎么死的?也是从楼梯上跌落的!”

“你等等!”龚蓓蕾表情终于严肃起来,一把死死握住厉宝剑的的手腕,“大保健,你记得程露为什么要和关山鹤离婚吗?”

厉宝剑一愣,“家暴啊。”

“那为什么关山鹤前前后后纠缠了那么长时间不同意离婚,突然又悄无声息的同意了?”

厉宝剑眼珠来来回回的转动,突然张大嘴,“你是说,”他两手一拍,“你是说关山鹤他爹关海也家暴?如果事情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他的两任妻子都死的蹊跷,那会不会是程露偶然间发现了什么,所以以此来要挟,才最终让关山鹤妥协了?”他认真的看向龚蓓蕾,“花骨朵儿,如果我是一个推理小说的作家,我这样推断没问题,可是如果拿我们的推论去和刑侦那边沟通,他们只会问我们两个字:证据!”

龚蓓蕾回望他,“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那个王主任和他们的关系,翟喜进和他们的关系,可是程露这条线,现在就只差一点了,那就是为什么她突然之间想要报复关山鹤,而且是怂恿别人去帮她报复关山鹤?”

秦欢乐敏锐的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说,你认为两次袭击都不是程露干的?”

“对,”龚蓓蕾点头,“我有种女人的直觉,上次她和孟队说她没有做过,单纯站在感性的角度,我相信她说的。”

秦欢乐略想了想,“查!马上查!查程露所有的就诊记录,查关山鹤到底对程露造成了哪些伤害!”

厉宝剑披好衣服向外走,“好,我这就去。”

办公室里一静。

龚蓓蕾踟蹰了一会儿,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的放在秦欢乐桌子的边缘。

秦欢乐瞟她一眼,“听见了?放心,我没事。”

龚蓓蕾没再说话,觉得说什么都有点矫情,有点尴尬,手指别扭的在桌子上抠来抠去,也不管手底下摸到了什么,顺手向外一抽。

是之前那个快递信封。

“还没拆呢?我替你看看?”

秦欢乐都忘了这茬儿了,没所谓的耸耸肩。

龚蓓蕾嘟着嘴撕开信封边缘,反向一倒,一个小小的U盘滑落出来。

两人表情都不禁严肃起来,对视了一眼。

秦欢乐挑眉,“该不会是木马病毒之类的吧,想让我们插在局里的电脑上,好借此侵入我们局内的网络?”

龚蓓蕾觉得他胡说八道的不无道理,正在犹豫。

秦欢乐却一把拔断了电脑上的网线,将U盘插了上去。

只有一段音频文件。

秦欢乐点开。

里头沉默了一会儿,由弱到强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办公室里。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要杀了他,不然我会疯的,这个世界都在逼我发疯,可我却还要强颜欢笑的扮演一个幸福的正常人!除了杀他,我没有活路了!”

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龚蓓蕾忽而表情大变,高亢的叫道:“我听出来了,是程露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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