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没事往房顶跑,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说起来,还真要感谢杨三儿这小兔崽子给他指了这条明路呢!——说起来就牙根痒痒,等他好了的,瞧他不去......哎呦,疼!
刚刚杨三儿在后墙根儿被揍成了一滩烂泥,吓得裤子都湿了,才带着哭音儿说,自己前一阵子迷了赌钱,家里能偷着腾挪出来的钱全输了个底掉,后来有一天晚做梦,梦见了自己腿抽筋儿掉进了一方池塘里,叫一群半尺长的花色锦鲤团团簇拥着,驼出了水面!
这叫什么,这摆明了是要时来运转、大杀四方的预兆啊!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悄悄的偷了家里的房地契,往一个地下钱庄子里头去押借了一笔大钱。
结局不用说也知道,又是再一次的血本无归。
满心盘算的大杀四方没得手,可若是因此断送了家里赚钱的根基,还不叫他爹和两个哥哥生吞活剥了去?这时候,才真有些后反劲儿的怕起来。
万般无奈之下,他决定豁出去了,寻思着找对方商量商量......要不押下他一条胳膊,再借给他些本钱,去赌坊里最后搏一搏?
秦小乐一脚跺在他的肩膀,懒得见他那副提到赌钱就满眼放光的猥琐样子,喝道:“听你讲故事玩儿呢!小爷没时间,快点儿给我说正经的!”
杨三儿一挪窝儿,一股尿骚气就泛了起来,他自己也闻见了,哆哆嗦嗦的说:“然后半路就出来一个人,说只要我哄着胡家儿子跳进冰窟窿里,我的账面,他就替我平了。”
“谁?”秦小乐紧紧的盯着他,“那人现在在哪儿?”
杨三儿摇摇头,“我没见过,不过是半路和我搭话的,拿黑围巾包着头脸的......不过我那边眼看着小胡掉到冰窟窿下面去了,心慌意乱的跑回来,没一会儿钱庄子老板就找人来支会,说我的账平了......那人应该也是个说到做到的讲究人吧。”
秦小乐又想削他了,哦,敢情这一个指使别人去动手的杀人凶手,倒成了言出必行的讲究人了?什么狗屁逻辑,反正在他眼里,这俩人都是灶台里燃剩下的煤渣子!
他垂头四下里踱了几步,信手捡起半块青砖来,照着杨三儿的脑门儿就招呼了过去。
杨三儿吓得一缩脖子,两手慌乱的挡在脑袋前面,语不成句的叫唤:“我、我能找着他!我知道在哪儿能找着这人,别打了,我去找!”
他提出自己去找,秦小乐也知道没搭线前,自己要是贸然出现,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戒备,也就由着这满身恶臭的小赌徒先头去联系。
没一会儿,杨三儿就拿了个小纸条回来,说那人答应可以见秦小乐一面,甚至如果秦小乐要是能给出足够的价钱,也可以透露一些幕后指使自己这么干的那个主顾的线索。
小纸条笔记潦草的写着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时间紧迫,秦小乐一路连跑带颠儿,还搭了一段电车,才勉强在约定的时间里,赶到了电影院的楼顶。
可是楼顶空无一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涮了,不甘心的四处张望,眼看着楼下胡同里走过一个人来,还当是来见面的人,正伸着脖子打算招呼一声,身后就猛然被一双有力的手狠狠一推,重心失控的跌了出去,从始至终,连对方的一根眉毛头发都没来得及看清楚。
当然也是后怕的,要是底下不是碰巧有人古道热肠的伸手承接了一下,自己倒霉催的来个命丧当场也是极有可能的。
不过下来之后,他也多少想明白点儿了,对方能这么爽快的约自己见面,只怕从一开始就存了灭口的心思。
而这时间地点也大有玄机——底下影院正新映了一部西洋电影,前一场的观众往外撤,后一场的观众往里面进,闹闹哄哄,自己掉下来这点子动静,只怕还不及麻雀放个屁的动静大,即便一时引起了哗然,那“黑手”掩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必然也瞬间便能脱身离去的。
想清楚了这一点,他刚刚也就没有执拗在一定要立时三刻去抓人这事了。
可换一个方向去想,仅仅因为自己查到了杨三儿这里,在还不确定自己对这件事的认知到了哪一步的前提下,就狠绝的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是否也变相的证明了,自己之前的推断,很有些道理。
这么看来,付出了些伤痛的代价,倒也是值得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颜清欢的问题,只用一阵阵鬼哭狼嚎给糊弄了过去。
可一下车,他又有点儿傻了。
原本以为的坐堂大夫一个没瞅着,预期中扑鼻而来的草药味也被一股股让人一闻就犯迷糊的消毒水味所取代,粉刷雪白的墙壁顶,一个大大的十字架分外醒目。
他知道这里,不就是延平唯一的一所教会医院嘛,没事就动刀动剪子,还往人身攮针管的那种。
这阵势过一眼,吓得秦小乐都有些不敢疼了。
可颜清欢没这个闲工夫体谅他的心理活动,招招手叫来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工,把他拽一副担架,抬着就往里面走。
他伤在了“中枢位置”,无论下哪里动弹都能牵连到痛处,那点儿羸弱的抗拒直接就被裹挟在哀嚎中忽视掉了。
鸡飞狗跳的一阵折腾,没想到不幸中的万幸,颜清欢的手腕只是挫伤,反倒是秦小乐尾椎骨惨烈的骨裂了。
窗明几净的病房里,两下无言,一声叹息。
颜清欢的右手臂包的像个皮薄馅大的粽子,被纱布半挂在胸前,坐在椅子,一抬眼......
病床伏趴着那个没脸见人的人,尴尬的伤处下头垫着一个滚圆的枕头,迫使他的臀部高高耸起,猛一打眼,真像沙漠里遇到敌情、慌不择路把脑袋扎在沙子里的鸵鸟。
尽管是无妄之灾,可毕竟比自己想象的最差结果强许多,颜清欢情绪明朗了一些,看着眼前这个诡异的造型,几经努力,才开口轻声询问:“那个,咳咳,医生说你这个伤处,少说前七八天里,行动可能都会有些不便的,你家里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来照顾你的,我可以让人帮你去通知一声儿。”
秦小乐哀莫大于心死的摇摇头,脑袋埋在枕头堆儿里,恨不得把自己憋死了算完......七八天行动不便......这是天要亡他啊!走路都成问题了,还查的什么鸟案子啊!除非......
颜清欢只当他是强忍疼痛不愿意吱声,想着镇痛药只怕没那么快起效,也不好再催,只是稍微有些烦躁的看了看左手腕的腕表,惦记着这个时间再不赶回去,裘表妹大概又要大闹电影院了。
但立刻就走,又稍许有些为难,不太好意思直接丢下这么“脆弱”的秦小乐......
远方空旷处突然两声巨响,透过窗玻璃隐隐传过来。
颜清欢不禁警惕的站起身来,朝窗口走去,可碍于视线遮挡,什么都没看不清楚。
秦小乐却偏过头朝着窗子的方向,惊诧道:“怎么有人当街放枪?”
颜清欢放不下心,决定去找裘灵雨,走到病床前快速嘱咐道:“我有些急事,就先走了,回头就找人往你们警署去送消息,让你家里人来陪你,你这伤没大事,放宽心养着吧,哦,医药费我已经缴过了,你不用惦记,”本来话到这里就结束,秦小乐也能多少领些情,可他偏偏没忍住,面隐隐约约透出一丝嫌弃,微微摇头道,“唉,挺大个人了,你也长点心吧。”
秦小乐没看他,伸手摸到一只枕头,不管不顾的朝他丢过去。
“啪”的一声,从门外风风火火跑进来的人,喉间只来得及短促的“啊”了一声,就被这暗器直击面门,跌坐在了地。
枕头掉下来,眼前都是金星。
“表哥......”裘灵雨愣了几秒,嘴角兀自向下一撇,就开始哭起来。
颜清欢万万没成想她怎么自己找到这里来了,连忙将她扶起来,安置在椅子坐了,大概打量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受伤的地方,才掏出手帕来给她擦眼泪,可惜擦来擦去,手帕也没沾湿半分。
裘灵雨一身干打雷不下雨的本事从来都是张口就来,嚎了那几嗓子不过是为了宣泄这一路的紧张情绪,又做戏做全套的抽噎了几下,才埋怨道:“你怎么走了也不说一声啊,让我......”她后知后觉的被床造型诡异的人吸引,掐着兰花指,差点儿咬了自己舌头,“天呐,开天辟地头一次见,还有人得痔疮能这么严重啊?”
秦小乐从他们的对话里,已经大概知道了这气死人不偿命二人组的关系,脸埋在枕头里,抵死没抬起来,不过暗暗吐出了一口老血而已。
颜清欢将她那根手指头按下去,蹙了蹙眉头,“舅舅限制你外出也有道理,你这嘴,也太没个遮拦了!”见对方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扳着她的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裘灵雨瞪圆了眼睛,嘴张得能塞个鸡蛋,“表哥,你胳膊怎么也......”
正说着,楼底下一阵嘈杂声。
裘灵雨像受了惊吓的兔子,脸色霎时变了,拉起颜清欢快步跑到窗户前,就见教会医院的院子里已经跑进来了好些人,而院外的街道,也正有好多人慌不择路的快速跑过。
颜清欢脸色淡了淡,想着虽然年景一直不太平,可近些年,那草台班子起家的肖虎肖大帅,一直盘踞延平,虽说他是个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鲁人一个,却仅靠着麾下统挟的那一万兵马,就能纵横捭阖,和周遭其他军头子斡旋勉行,很有些无往不胜的意味。
所以延平这几年,战事方面倒也还算稳当。
那市区怎么会......
病房里的三个人,平时个个自诩成熟,其实年龄都不大,一时脸都不免带了些惶惑。
裘灵雨忘了一进门时瞧见的热闹,又想起刚刚街面的事情,紧紧靠在颜清欢身边,压低声音急促的说:“表哥,电影开场了,我找不见你,就没进去,一直在门口等你,谁想到里头突然就拉起了火警,里头的人推推搡搡的往外头涌,推着我就到了街,我车也拦不到,人也找不到,结果......”她眼睛里面燃起了几分真心的恐惧,朝着颜清欢使劲做了个口型,“我也隐约瞧着了,把我吓得!”
她抬手给自己顺了顺气,“刚刚路有几个当兵的在抓人,还开了枪!大家又怕枪子儿,又怕......”又是一个口型,“就拼命的跑,我跑啊跑啊,就看见了院子里你的车,就找来了!”
那两个不可说的字,颜清欢知道,认真的看着对方,“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连私下妄议谈论也是犯法条的,你别瞎说!”
“没瞎说!”
回答他的不是裘表妹,而是后头病床的秦小乐。
俩人怔怔的扭回头朝着病床方向看过去......
就见病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关紧了,还被一把椅子牢牢斜卡着......
鸵鸟一样的秦小乐居然冷着脸坐了起来,一脸面如死灰......
他背后慢慢闪出一个红脸的大汉来,手里拿着一把刀,正抵在秦小乐的脖子,握刀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头发都叫汗水洇湿了,身单薄的衣裳下摆处,依稀还有些污迹和血迹。
秦小乐疼得已经不可描述了。
颜清欢倒还好,裘灵雨却用手死死的捂住了半边脸,声音像被鱼刺卡了嗓子似的,“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颜清欢不动声色的睨了表妹一眼,顺着裘灵雨目光往下头一沉。
只见空敞的病床下头,不仅能看见那大汉的一双腿脚,还能看见......一条红色的尾巴!
这下连颜清欢也不淡定了,余光瞧见十几个兵丁列队往医院里面走,脸色都变了。
秦小乐看着对面那对兄妹齐齐变了脸色,还腹诽着不愧是富家子弟,纸糊的老虎,这有什么的?要是搁他没受伤的时候,几下就给这人撅巴碎了!
他心里憋着火,往后一乜斜,没好气儿的说:“你辖制我就辖制,我又不反抗,可你别老怼我后背成不成?”
话刚出口,心里却忽然一凉,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大汉一手握刀,一手掐着他的胳膊,哪还有多余的手?可自己背后却明显是一根.......手指头......正轻轻的挠着自己。
“哒哒!”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来,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十分不匹配。
门外已经响起了凿门声。
那红脸大汉粗喘了两声,猛地放下了刀,敞开衣裳,从怀里匆忙掏出一个尚在襁褓中奶娃娃。
那小娃娃长得特别,两只鼓溜溜的大圆眼睛长在两耳边,嘴唇肥厚,却也有种奇异的童真可爱,小小的手指头中间还有一层薄膜状的牵连。
大汉扑通一下跪在地,冲着几人下死力的磕了几个头,然后一狠心,快速的把那孩子塞进了秦小乐脚边的被子里。
与此同时,病房的木门不堪冲撞,直接脱了卯。
一群持枪的兵丁瞬间涌了进来。
颜清欢连忙将裘表妹护在身后,一起贴着墙边,快步避到了病床旁边。
红脸大汉一脸绝望,唯有一双眼睛,乞求的望了几人一眼,接着猝然举起刀,当胸狠狠的扎了进去。
裘表妹身子跟着一抖。
几个兵丁面无表情的直接拖起大汉的脚腕向外头拽去。
留下的一个兵丁粗声问道:“你们什么人?”
秦小乐喉间动了动,出口的声音已经沙哑了,“我、我是六盘桥警署的警察,”他胸口冲荡的厉害,眼前全是刚刚那大汉临死前对着自己乞求的眼神,干瘪的说,“这二位,是总务厅孟维津副厅长的同学和亲戚。”
“哦,”那兵丁的态度明显好了些,又瞟了瞟屋子里的各个角落,漫不经心的问,“刚刚进来的,知道是什么吗?”
颜清欢安抚的拍了拍表妹的胳膊,低声接口道:“是胡子,还是悍匪?”
兵丁没言声,刚要走......
就见那团棉被里,轻轻的一个耸动。
秦小乐眼睛都红了,俯身就要护在被子面。
可是身子才向前一动,就被一个怀抱紧紧的禁锢住了,不由得他动弹分毫。
颜清欢声音里也带了微微的战栗,包着纱布的手腕,狠狠将秦小乐的头按进怀里,嘴里细碎低语的安抚着,“别怕,别怕,我在这儿呢!”
兵丁用枪头一挑被子,便露出里面那个小娃娃来。
从暗黑的被子里突然被点亮了眼前,小娃娃咧着嘴,露出了一个懵懂的笑容。
兵丁直接动作利落的攥住那孩子一只脚腕,倒提在手,快步走到窗前,一推窗户,径直扔了出去,随即也返身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静的落针可闻。
秦小乐心里知道,刚才是颜清欢救了自己,否则自己但凡流露出一丝同情或感情冲动,此刻只怕已经......可他还是不能抑制的周身颤抖起来,翻过身趴在病床,用枕头死死的盖住了头,唯有肩膀不住的颤动。
窗外院子里已经燃起了火堆,黑蓝色的焰火汹汹涛澜。
裘灵雨踉踉跄跄的冲到窗边,正看见一个兵丁捡拾起那小娃娃的身体,向火堆里扔了进去......
她再也受不了这样强劲的刺激,眼前一黑,软倒在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