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久了,总是衰颓萧疏,人心如此,建筑亦如此。
了一层楼之后,苏然已经敏锐的感觉到了龚蓓蕾过分的温顺与配合。
他放弃了扼住对方脖颈的刀,甚至试探性的想去牵对方的手,在仍然没有接收到来自龚蓓蕾的反抗后,终于放心的开始牵着她的手,一起全力向楼顶跑去。
两人顺着楼梯口,一直跑了顶层的露台。
苏然找了半根金属管别住了楼梯的门,总算呼出一口气,拉着龚蓓蕾到楼梯边缘的遮挡处,坐了下来。
从这里向外看去,远处周遭都是灯火辉煌的高楼广厦,唯独此间却一片暗黑,如同尴尬的坐在万丈深渊中途的崖壁,向向下都没有通路,孤悬于这世间的万物,茕茕如一颗独自明亮了几十亿年的星辰。
苏然双手在微微的颤抖,他控制不住,只能用一只手,去压制另一只手。
龚蓓蕾从刚刚就一直沉默的表情,徐徐带了些变化,把对方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禁伸出手,轻轻盖在了对方的手。
苏然想说点什么,至少缓解一下此时的气氛,或是至少为自己刚刚劫持对方的动作做几句徒劳无力的辩护,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功败垂成,他坦然接受,只是还幻想着......“蓓蕾,如果能逃出去,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走去哪儿呢?”龚蓓蕾看着他,语气飘渺。
“哪儿......都行吧?”苏然认真的想了想,“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不用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就做我们自己,就过我们自己的生活,总之只要离开延平,只要离开......”
“离开延平也不会改变,”龚蓓蕾语调平静的打断他,“即便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之间也不是同等的,你还是会一直试图控制我,让我按照你预设的方式去思考,去行动,这样你才会有心理的安全感,不是吗?”
“怎么会?我没有!”苏然错愕的矢口否认。
龚蓓蕾却坚定的看着他,“你有,正如同你爸妈一直对你做的那样,苏然,你知道吗?真正的亲情和爱情,从来不是博弈的游戏,即便赢了又能怎么样?你看看自己,难道还不明白吗?你觉得你爸妈赢了吗?”
苏然眼中全是难言的隐痛,他即便口中否认,却也不得不面对,龚蓓蕾口中所叙述的每一个字,都是难以抹煞的事实。
“那你,愿意和我走吗?”良久,他才压抑着哽咽的呼吸,掩耳盗铃的问着,“如果我、我都改呢?你所有不喜欢的地方,我都会改呢?你还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龚蓓蕾没有照镜子,所以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眼中流露出来的,不是情人之间本该有的思慕与爱恋,而是浓到化不开的悲悯。
显然,这样的悲悯,让苏然愈发觉得自己的身体佝偻萎靡下去,一点点缩小矮化,一点点时光倒流,仿佛成了那个只有三四岁年纪,无助蜷在墙角,连想吃个冰淇淋,都要被冠以无尽的愧疚感和恐慌情绪......
放佛自己所表现出来的任何一丁点儿的独立自主,都会是对父母一种难以言喻的背叛与伤害。
这样的悲悯,刺痛了苏然。
他站起身,暴躁的拉起龚蓓蕾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拽了起来,脊背压在水泥围挡,头颈空悬在外。
这样剧烈的动作,让一个东西不小心从龚蓓蕾的口袋跌落了出来。
苏然下意识放开手,弯腰捡起地的手机,看着面显示的录音界面,难以置信的望向龚蓓蕾,“你......蓓蕾......你......”
龚蓓蕾脸终于变了颜色,可不知道为什么,本该义正严辞的自己,却忽然生出一种难言的愧疚来,她伸手前去夺手机,嘴里慌乱的解释道:“苏然,你听我说,我不是......我真的是想要帮你的,我的一个同事,她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无论之后怎么样,她都可以更有针对性的疏导你的心理,我想帮你忘记这些童年的伤害,我想让你也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
“帮我就是送我进监狱吗?帮我就是让我在监狱里过正常人的生活?”苏然质问道,“难道我在你眼里,从来都不是正常人吗?”
“你病了!”龚蓓蕾一直试图前,可对方防备的姿态太明显,她不想让他受到伤害,只能苦口婆心的劝道,“你心里生病了,苏然,相信我,你只是一直不愿意去面对,不愿意去正视,可这样的病痛,会让你的行为失常,就算你身体是自由的,也依然无法摆脱这样的痛苦......”
“我没有病!”苏然激烈的辩驳着,同时大概也抱持着不愿意伤害对方的想法,在周旋中不自觉的避退着。
“你病了!”龚蓓蕾一步步前,“如果你不是因为心态失衡,怎么会去杀人?你去选择杀比你弱势的无辜的人,还要剜去他们的心脏,你以为黑夜会像眼镜一样遮挡在你前面,拉开你和这个真实世界中间的距离,你以为暴力就能让你释放让你快乐?这难道不是病了吗?苏然,你难道还不承认这是病了吗?”
苏然随着她的话,不仅没有进一步被激怒,反而表情渐渐平和下来,他目光奇异而柔软的望向龚蓓蕾,“傻瓜,不是这样......”
楼梯口的小门被从外面剧烈的碰撞着,隐隐约约传来呼喊的声音,两人都听得出外面撞门的人,是秦欢乐。
“苏然你给我听着,负隅顽抗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你最好认清现状,你已经被包围了,赶快开门,放了人质......”
像是为了配合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楼下果然开始有红蓝光闪动,大批警车和警务人员已经赶到了。
苏然怔了片刻,忽然向后退了几步,两手一撑,跳了水泥围挡,寸许之外,就是万劫不复。
“你干什么,你下来!”龚蓓蕾惊诧的喊道。
苏然却豁达的笑了笑,“没有路了,蓓蕾,到尽头了。”
“有路的,苏然,你听我,你先下来,你......”龚蓓蕾慌乱的大喊出声,她此刻宁愿苏然还劫持着她,那种极端的反应,至少会证明他还有求生的意志,可他显然已经没有了,他放弃了。
苏然弯腰将持续在录音的手机放在了脚边,直起身,目光亦如那天在小饭店里,看着精灵一样跳进来的笑靥如花的姑娘时,他那猝不及防的惊艳与悸动,“我......”他竟如同第一次表白一样,脸蒙了一层淡淡的腼腆的光,语气中却满是哀伤,“如果没有遇见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曾经是麻木的如此无可救药啊......”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撞开,秦欢乐从楼梯口跑了来,可待看清了平台的情况,却噤声愣住了。
苏然不为所动,仍然恬淡的望着龚蓓蕾的方向,“我原本想着,我的心已经‘死’了,那能不能借一颗别人的心脏来爱你?这才是我杀他们的原因......可是,我好像又错了......”他自嘲的笑了一下,又深深的望了对方一眼,“如果能早些......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在我的心还没有死的时候遇见你,该有多好......蓓蕾,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他伸展开双臂,直接向着一片无垠的黑暗中倒了下去。
“不!不!”龚蓓蕾高呼着冲去,可抓进手里的,却只有一片寂寥的空气。
这画面太过于熟悉,相似的场景,相似的坠落,眼前的一切,仿佛她当初看的那段监控录像里,苏然的舅舅与表弟......
命运的因果际会,常常不给人说“不”的权利。
“我叫苏然”......“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龚蓓蕾颤抖的身体,被从身后包进一个熟悉的怀抱,可她却下意识的挣脱了开来。
“花儿,振作一点!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呢!哥在呢!”秦欢乐心疼的用手拂开龚蓓蕾被汗水黏在脸颊边的碎发。
龚蓓蕾奋力推开他,摇摇晃晃的向楼梯口的位置走了几步,忽然一个踉跄又瘫坐了下来。
秦欢乐刚要去扶,却被她反向抬起的手止住了。
龚蓓蕾脸埋在膝间,肩膀剧烈的起伏着,好半天才沙哑的闷声说:“苏然是故意的,他用这种方法,把那道伤痕,永远的留在我心里了......”
秦欢乐不知道说什么。
龚蓓蕾却像并不需要他的回答,慢慢抬起满是泪迹的脸,望过来,“再也回不去了吧,从此以后,我也是个......大人了......”
童真的剥离,总是瞬息之间的猝不及防。
秦欢乐单膝跪在距她一步之外的位置,想抬手,又忍住了,只是柔声说:“花儿,你现在想什么都会有些过激,等时间平复一下,相信我,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龚蓓蕾仰起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低低的叫了一声:“老秦......”
秦欢乐赶忙答道:“我在呢。”
龚蓓蕾深深的吸了一口,向水泥围挡方向一指,“手机在那儿,苏然的话都有录音,可以作为证据,你别忘了拿......替我告诉刘科长,她的方法是有效的,就是......就是......”她强忍了半天,忽然决堤一般大声哭出来,“就是我的心太痛了......”
秦欢乐痛苦的使劲合了一下眼睛。
整个天台,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压抑苦声。
救护人员很快来,用担架抬走了体力不支的龚蓓蕾。
技术科的人也来开始了取证工作。
秦欢乐茫然的走过这些干练有素的同事,经过六楼时,看到纪展鹏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刘茗臻也已经送医了......
他应该主动跟着去市局做笔录的,可他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一眨眼,两条人命的骤然陨落,都带着某种惨烈的寓言属性与情感冲撞。
一眨眼,另外两个“幸存者”,也都将一定程度,被今晚的事情改变余生。
院子里的血迹还在,苏然的尸体却已经被搬走了。
秦欢乐没有停留。
他只觉的身体中被禁锢的另一个自己,越蹲越矮,越缩越小,像被四面八方的压制挤压的喘不过气来,急需一个宣泄的渠道。
走路也不能平缓他的情绪与气息了,他几乎不受控制的跑了起来。
逆着风,与人潮车流背道而驰。
他想跑赢这无主的时光。
他不允许自己停歇,不允许自己慢下脚步......
一声声剧烈的砸门声,全是他内心的焦灼与压抑。
颜司承自里面开门,迎面便看见了这个全身湿透,眼神犀利的人。
“你醒了?”秦欢乐大口喘息着,向前一步,死死的盯着对方。
颜司承点点头。
秦欢乐痞气的勾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颜老师,你醒的总是这么恰如其分。”
颜司承觉得站在自己对面的人,周身都散发着不理智的气息,不想和他掰扯,极有涵养的倒退了一步。
秦欢乐大剌剌的走进客厅,对着那满室“古董”不经意的逡巡了一遍,粗鲁的直接坐在了保养得宜的棕红色皮沙发,翘起二郎腿,斜眼看着对方。
颜司承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还是按捺下情绪,尽量平静的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有什么话,咱们去里面说?”
“不是谈话的地方?”秦欢乐冷笑了一声,抬手拨开亚克力的罩子,将茶几的红酒瓶握在手里,“你是觉得这里的杂碎太多了?那我帮你清一清!”
颜司承大惊,“你!”
可话未及出口,那红酒瓶已经被秦欢乐倒攥着瓶颈,狠狠砸在了地,顷刻间碎成无数残渣。
颜司承险些被这巨大的愤怒掀翻,可他也了解了对方的目的——**裸的寻衅!
他前试图用身体挡住已经双眼通红的狂躁秦欢乐,声音冷凝的说:“到此为止,我原谅你的情绪,但,不要再闹下去了!”
秦欢乐嘟着嘴,微微点了点头,倒退了两步,接着回身就两臂一挥,将立柜的一应陈设,尽数扫落到了地。
一时间只听见稀里哗啦的嘈杂声,金属质地的物品倒还好,可那只水晶台灯却顷刻间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了。
满地狼藉,一颗水晶吊珠滚落到颜司承脚边才停住,他俨然已经出离了愤怒,却压制不住胸膛剧烈的起伏,双拳贴在腿边攥得发白,咬着牙关沉声道:“你明明知道这些东西对我的意义,秦欢乐,你这是在找死!”
“什么意义?”秦欢乐挑衅的看着对方,眼前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使他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化成了刀,淬了毒,“你的生活有意义,别人的生活就都该为你而牺牲一切吗?”
他将掌心攥着的一颗扣子用力砸向颜司承,“我明明回去纪家找过,根本没有看见过这颗扣子,所以这根本就是你好心‘送’到纪家去的吧,嗯?你是知道了刘茗臻每天什么时间去看老孟,所以特意选了那么个时间,引诱她主动和老孟换了魂魄的吧,嗯?然后再他妈的让刘科长憋在那副身体里无法行动,直到她的怒火到达了极点,才趁乱把她和老孟换了回来,是不是?从我,到刘茗臻,到花骨朵儿,到老孟,到苏然,甚至他妈的假史鸣和纪展鹏,你他妈的现在告诉我,谁不是你的棋子?谁在你眼里还算是个人!”
颜司承脸气得煞白,抬手粗暴的拉拽了一下领口,暴怒的喊道:“我没有拿任何人当棋子,每个人都只是在走他们自己选择的路,我不过是把他们每个人的路径稍微捏合穿插在了一起而已......”
“你是裁缝吗?你凭什么剪裁别人的人生!”秦欢乐掐腰向前,盯着对方的眼睛,“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受到了不必要的伤害?你知不知道那些伤口,到死都会跟着他们!”
“至少他们会死!”颜司承已经被气的口不择言了,他看着满地残骸,想着自己多年小心的维护与期许,一朝覆灭,就忍不住想噬人!“可我就该承受这一切永生的折磨吗?”
秦欢乐狠狠的推了一把对方的肩膀,“这是理由吗?我不是早和你说过,我会帮你......”
颜司承双手合力向前一推,把秦欢乐推了一个趔趄,“都已经多久了?我已经等了你三十二年了!可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你总是犹豫、迟疑、忽冷忽热、游移不定!我要知道我命运的原因,我要知道这一切的结果!我必须和时间赛跑,找到我的出口!”
这一推让秦欢乐的火气一下窜了头顶,他心中如同正熊熊燃烧着一团火,这火点燃了他的眼睛,他的神经,也倾覆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前抓住颜司承胸前的衣襟,迅猛的身势带着两人一起狠狠的砸在墙面。
秦欢乐攥拳不留余力的落下......贴着颜司承的颊边而过,砸在了旁边的墙面,血肉之躯对抗泥墙土挖,刹那间绽放出朵朵殷红的血花。
可这麻木的痛感也并不能使他少许平息愤怒,反而加剧刺激了他脑中某处嗜血的神经,他一字一顿的说:“让这么多人心支离破碎,你得到结果了吗?你什么都没有得到!”
“那也总比坐以待毙强!”颜司承完全与往日那副温润有度的举止相悖,被秦欢乐的无赖做派刺激,又被他说中了心中的隐痛,渐渐也陷入了一种失控的情绪中,嘶哑的喊道:“我总要尽力而为!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我的感受!我的迫切!我的恐慌!你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吗?我没有时间了!我不想有朝一日,什么都不记得,甚至忘了自己是谁!我不想我的下场,是那个面目全非的怪物!若我真到了那一天,你还有什么可以帮我的?到时候你这些言之凿凿的承诺,还不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狗屁笑话?”
“颜司承,你他妈的真是个混蛋!”秦欢乐脑仁儿都要气炸了,什么理智、思考,什么他妈的混乱的前世今生,都统统的给他去死!
他眼下只剩下当时当刻的一腔热血,完全出自本能的嘶吼着,“颜司承,你给老子听好了!你生,老子就陪你生!你死,老子就陪你死!你失去记忆了,老子就当照顾失智老人,一辈子给你端屎端尿也不嫌弃!真到了活不下去老死的那天,老子也绝不会舍下你,天入地,大不了挣吧着多投几次胎,也一定会找到你!生生世世,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落单儿了,成不成?这满屋子的破烂,当什么宝贝供在这里,明天就都砍吧砍吧拉出去扔了,少在这里碍眼!没他妈的什么鸟用!你就记着,牢牢的记着,从现在开始往后的每一刻,你在哪里,老子就陪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