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玻璃杯,一芽芽绿茶在水中呈现出舒展的姿态,厉宝剑将杯子攥在手里,用力的握着,良久,呼出一口气,大力做了几个脸部动作,才挂上一抹得宜的淡笑,转过身,朝龚蓓蕾走去。
小食店里此时人不多,只有一家三口相对坐在那里吃牛肉面,好像是刚办完什么事情,错过了饭点儿,随意来这里将就一口的。
远离几位食客,靠窗的桌子前,龚蓓蕾穿着警服,端肃的坐在椅子上,看厉宝剑将茶杯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她面前,还细心的随手抽出一张纸巾,将桌上残余的一丝水迹擦干了。
龚蓓蕾敛着眉眼,脸上一派平静,无悲无喜的,跟平时大咧咧的傻丫头完全判若两人。
厉宝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一下子出了这么多事儿,还件件都多少和他沾点边儿苏然是他店里的员工,纪展鹏又曾经是他明里暗里的两重领导搁谁心里也得有点儿别扭。
不过这些毕竟都已经是前尘往事了,他唏嘘归唏嘘,如今大家桥归桥路归路这么长时间了,那些尺蠖之屈也都被踏踏实实的劳作磨平了,他此刻更关心的,还是坐在眼前的人。
“花骨朵儿,”厉宝剑努了半天劲儿,觉得说破大天去自己毕竟也是个男的,再尴尬再闹心,也得担着些主动的责任,“纪队的追悼会我也没能去献朵花,虽然我离职的事儿,嗨,现在还提这个干嘛呀,都过去了,反正事情发生的突然,谁都没想到的”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觑着眼睛偷偷打量了一下龚蓓蕾的神色,才欲言又止了几番,试探的问:“苏然你们两个他身后事都安置好了吗?他毕竟也在我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局里把他安置在我这儿,也是因为组织充分信任我,所以发展到如今这一步,我也有监督不到位的责任,我还想着,是不是最近到他家里去看看,就是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龚蓓蕾像是神魂刚从九天之外游荡回木头桩子似的肉身里,木讷无神的眼珠子忽然一动,身子跟着挺直了一下,“不用去了,苏然他爸妈也并不希望被安慰,我去时总之你不用去了。”
厉宝剑等了等,也没等到其它的话,仿佛他前面的那些话,都像是对着空气白说的一样。
不过他也不介意了,这影影绰绰的一段暧昧关系,也让他心里堵了很长时间了,“花儿,你和苏然的事,我大概也知道的,”他犹豫了一下,伸手过去,想碰一下龚蓓蕾的手,可对方像是预先感知到了一般,身子向后一靠,顺便将桌子上的手收到了大腿上,厉宝剑脸色一僵,顺势只得将茶杯又向前推了推,“我其实一直都想和你说,我非要在市局对面开这家分店,我天天起早贪黑的搞收益,我一门心思的想做出些成绩我以为你迟早会懂的,花儿,其实当初在提前取证科的时候,我就一直对你”
龚蓓蕾一下站起身来,“宝剑,你对我的兄弟情,我知道,还有老秦,咱们仨之间风风雨雨一路走来的,什么暂时的龃龉都打不倒打不散,以前是啥样,以后也不会变。”
厉宝剑眼中那点激荡的光火,忽然像被一瓢凉水浇了透心儿凉,他脸颊不自然的抽搐了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你说的对,我和老秦,如今纪队都已经不在了,过去那些事自然也就不会再计较了,可是我要说的是,我对你”
龚蓓蕾抬起头看他。
那眼神里写满了明确的拒绝,没有一丝迷糊。
厉宝剑这回才彻底死了心原来以为这丫头大大咧咧,是脑子里压根儿没长这根弦儿的,可其实,她全都明白,所以从来没有她不懂,只有她愿不愿意。
想通了这一点,厉宝剑抿紧了嘴角,与她又对视了几息,忽然淡淡的笑了,“明天早晨想吃什么?我提前给你准备好。”
龚蓓蕾的眼神也随着对方的转变渐渐柔缓下来,“行,晚上想好了,我给你发信息。”
正说着,秦欢乐推门走进来。
三人相对看了看,突然都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厉宝剑木然站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下,那些年仨人在一起日夜厮混,青春旖旎的那点小心思像野草一样燎原无止,越压抑越甜蜜,他原本还以为即便不挑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这辈子都像扣了环儿的鹞子,必定长长久久的都不会分开的,可一眨眼呵
“坐吧,老秦,吃饭了吗?我让后厨给你准备点儿?”
秦欢乐手指头在裤子口袋里一顿鼓捣,面上倒不显,敞敞亮亮的“嗨”了一声,“不说不觉得,一说还真有点儿饿了,要不来碗面?”
“行,我这就让师傅给你准备去,你的喜好我都知道,放心,先坐着,喝点水。”厉宝剑客气的往里面让了让,自己笑着往厨房走去。
秦欢乐悻悻然坐了下来。
表演出来的熟稔,怎么不着痕迹,都透着再也回不去了的心酸。
“哪儿来的啊?”龚蓓蕾瞟他一眼,又坐了回去。
“好几个地方,你问哪一个啊?”秦欢乐手肘搭在桌沿儿上,探身看了看龚蓓蕾,刻意逗她。
“爱说不说,谁愿意听似的。”龚蓓蕾兴致不高,瞥了他一眼,垂下了头。
秦欢乐两根手指头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
“你干嘛!”龚蓓蕾眼睛一瞪。
秦欢乐赶忙抢道:“我去看老孟了!”
龚蓓蕾果然被他这话吸引了注意力,顺着他的话问:“孟队身体怎么样了?”
“见好。”秦欢乐点点头。
他不会说他自从知道了“老孟”是“老孟”之后,就见天到老孟病床边,碎碎念叨着:老孟啊,刘科长可是打了离职报告了,最近正在交接工作呢,你要是再不醒,人家山高水长天高任鸟飞去了,就那御姐范儿,还不一堆老色狼小色狼嗷嗷叫的往上扑啊,到时候你黄瓜菜都赶不上热乎的,可别把肠子悔青了啊,咱们哥们儿一场,真别怪我没和打招呼啊!
不出意外的,没用了几天,孟金良的小手指头,已经偶尔开始不经意的抽动了
“我还去了肖局办公室。”秦欢乐下了个钩子,就不吱声了。
龚蓓蕾下意识想到了一种可能,可很快又自我否定了,最近发生的状况太多,她脑子里拧麻花,心里置着气,越好奇越不想主动问,瞬间就挂了脸色。
秦欢乐耸耸肩,情绪也不大高。
肖局会主动找他,换以前他必然摇着尾巴就冲上去了,可如今这状况
首先是老孟一直没醒,即便醒了,也还不知道需要休养多长时间。
再者纪展鹏又突然出了事尽管有关于纪展鹏身后牵扯的问题还有不少,可除了秦欢乐不能言明的,就是一时半刻还没从正规途径查到,毕竟从表面来看,纪展鹏是在侦查途中不幸被连环杀手苏然击杀的龚蓓蕾的录音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他该有的死后殊荣一点没落下,市局还大办了他的追悼会。
名义上的队长和实质性的队长,一死一伤,支队如今真真成了群龙无首的状态了。
关键连刘茗臻也跟着凑热闹。
她请了两天病假,回来就上交了离职申请。
为此秦欢乐和她恳谈过一次,可刘科长满眼复杂莫名的情绪,落寞的看着他说:“利用苏然杀纪展鹏这事,我至今也不后悔,作为一个姐姐,我必须这么做,而且他们两个也都是罪有应得,只是有些对不起小龚,毕竟她那么信任我。”
秦欢乐能体会她这种晦暗的心情,劝道:“那也未必一定要辞职啊。”
刘茗臻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的职业太需要秉承一颗不偏不倚的公心了,可如今我的职业信念与职业道德都有了瑕疵,我不想勉强,更不想玷污我当初选择这份工作时的理想。”
秦欢乐没有再劝她,毕竟他实在比谁都知道,心里那道坎儿,除非自己跨过去,否则没人能真正帮的上忙。
只不过这报告一递上去,就被肖局给拦了下来,他苦口婆心的对刘茗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刘茗臻也松口同意等到支队人员架构稳定了,再考虑自己离职的问题,可在肖局心里,她毕竟也成了一个支队人事上的不稳定因素。
“浑小子,”肖局指着秦欢乐脑门儿,直喷吐沫星子,“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在局里惹事儿,到了基层,还天天折返跑着回局里惹事儿?啊?一天天上蹿下跳的不够你显的了,什么案子都能插一脚,怎么的,是想显摆你的能力?是想显摆支队没有你破不了案?还是在宣泄你对我处罚的不满?”
“没有,那不都是凑巧了嘛”秦欢乐嘀咕了一句。
“闭嘴!”肖局声调更高了,“一天就嘴皮子的功夫厉害,多大岁数了还没长进?真是辜负我让你去基层锻炼的一番苦心!冥顽不灵的皮猴子!明天开始,麻溜儿的给我滚回来上班,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亲自看着你!”
秦欢乐张了张嘴,半天才说:“啊肖局,队里如今这么缺人啊”
结果被肖局劈头盖脸的又是一顿臭骂。
“那你就要调回市局了?”龚蓓蕾怔了怔,有点儿不太敢相信,“可这成什么了,就像是专门纪队你才哎呦,这契机实在是专为留下给人说嘴的吧?”
秦欢乐也有些讪讪,不自然的蹭了蹭鼻子,“所以只算是借调,关系还在所里,等过了这个风口浪尖,再说肖局也不容易,他嘴上不说,我看他头发都白了一片,所以,也不想计较这些了,他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他让你干什么了?有任务?”龚蓓蕾立即敏感的探身过来,“让你追孟队遇害的事情吗?还是视频的线索?”
秦欢乐拿起她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那倒不是,这两条线我都不会放,不过肖局是让我先跟着去押运一个异地抓捕的嫌疑人,所以得等我回来再追了。”
龚蓓蕾卸下气来,无精打采的随口问:“远吗?那你注意安全啊。”
秦欢乐说了这么半天还没让龚蓓蕾的情绪有些许起色,但也知道这种内心深处的伤痕,想要化解,并非一日之功,嘴里吹了声口哨,伸手就在龚蓓蕾脸上掐了一下。
“干嘛呀!”龚蓓蕾横眉立目的躲开。
“邀请你明天上我那儿胡吃海喝啊!”秦欢乐笑着说。
“没胃口!”龚蓓蕾扭脸。
“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秦欢乐夸张的大叫,“我乔迁之喜啊,又不要你的红包,还上赶着请你吃饭暖房,你还拿上乔了!”
“搬家?”龚蓓蕾看看他,“你不说你那村儿口阁楼是宝地,千金不换吗?啥地方又不长眼让你瞄上了?在什么位置?你不会图便宜,要搬到郊区去吧?”
秦欢乐骄矜而得意的伸出食指,在空中摇了两下,卖足了关子,才神秘兮兮的说:“颜老师那儿不是空着不少地方嘛,他老说一个人住那么大地方害怕,说得可怜着呢,我这人心软你又不是不知道,嗯,也是本着助人为乐的想法,当然了,我原来是严词提出要给房租的,不过大家都这么熟了,他哪好意思要啊,我这人面子又薄,人家不要我还能硬给嘛,是吧?嗨,所以勉勉强强,就这么着吧。”说着朝后头扭脸看了看,“要吃上大保健这碗面,我得活到一百八,得了,回头你说一声吧,我先走了。”
龚蓓蕾让他忽悠的直晕,勉强点了点头,“那行吧,不过你搬到颜老师那儿,也没什么可暖房的,践行倒是还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