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司承不知道头顶着黑线具体是什么样子,但此刻他额头是真的极有真实感的降下三条黑线来。
想什么也是多余,身体先就下意识的往前挪动了一下,尽量让出了一些空间给后头那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说是瑟瑟发抖,但没看见脸,也不知道真假比例所占几何。
秦欢乐把眼睛闭的死死的,就支起一根食指往头顶方指了指,低声说:“她来了,她来了,她带着梦魇走来了。”
颜司承屏息细听。
原本正常的车厢里,随着秦欢乐刚刚的靠近,宛如将一座移动的幻场给整个打包了过来,此刻两人像被罩在一个蒙古包似的蚊帐里,周遭那些真实世界的嘈杂声音统统不见了,四维静谧的过于纯粹,也就放大了隔壁车厢里窸窸窣窣的杂音。
“要开始了”秦欢乐小声说了一句,“我刚才都听了好几遍了。”
接下来,他像个人形复读机一样,声音低沉的重复起隔壁车厢两个女人的闲谈,只是每句话都要快半个字符,相形之下,隔壁进行的谈话,更像是亦步亦趋的追随着他的音调在重复着。
“这车慢死了......”秦欢乐说。
“这车慢死了......”
“那你坐我这边来吧......”秦欢乐说。
“那你坐我这边来吧......”
“你看着和我年纪差不多......”秦欢乐说。
“你看着和我年纪差不多......”
......
直到另一侧,金属门“咣”的响了一声,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车厢里才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秦欢乐一手紧攥颜司承的衣角,脸埋在他后背,打死不肯睁眼睛,小声说:“你听见了吧?就跟调成了单曲循环模式似的,我不想听都没用啊,把耳朵堵了,那声音就跟在我脑仁儿里头一样,怎么着都摆脱不掉,折磨的我快要精神分裂了,我琢磨着精神病大概都是这么来的。”
这边话还没说完,隔壁车厢又响起了再一次重复的谈话声。
颜司承没说话,刚刚第一遍的时候,有秦欢乐在旁边干扰,多少被分散了精力,这次他彻底沉下心来,听了一遍,待再次安静时,才说:“也许是我想错了。”
“是吧,你终于这么觉得了吧?”秦欢乐老怀安慰,终于觉得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发神经了,“她这一遍遍的重复,都快赶祥林嫂了,弄得我都会背了!中学背课文也没这么牢靠过!那我们现在怎么着啊?真要听她这么嘀咕一整晚?我、我倒是无所谓的哈,主要是怕你也休息不好......”
“如果你不过来,我本来可以休息的很好,或者你现在回去,我应该也可以休息的好。”颜司承一手支在搁板,觉得自己此刻的处境,很像一条无处安身的罐头里的沙丁鱼。
“这不行,我害怕!”秦欢乐回答的相当笃定,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手下抓的更紧了,生怕任何一丁点儿意外,会将这唯一的联结强行分开。
“我认识你这么久,还没发现你对什么事是真的害怕的。”这说辞,颜司承是完全不信的。
“当然有,”秦欢乐微微抬起一点头来,“昨晚憋着气不能呼吸的时候,我就是真的害怕了,我当时怕成什么熊样,你又不是没看见。”
颜司承暗地里挑了下眉头,“你怕的是死吗?”
秦欢乐顺嘴答道:“死有什么好怕的,怕的是......”他秃噜了一句,就不肯再说,顿了顿,忽然状似随意的问,“那个,昨晚,你是怎么让我忽然恢复了呼吸的?我......好像......感觉......嗯.....啊......”
“嘘!”颜司承直接打断他的胡言乱语,“听,又开始了。”
“我知道又开始了,这不就是找点儿别的话题来转换一下注意力嘛,长夜漫漫,难道真要听一万遍?而且每句话,我是真的都会背了,你想听哪一段,我可以给你倒带。”
“不,话的内容并不是重点,”颜司承偏了偏头,眼中思忖的神色更浓,“对方如此锲而不舍,倒不像为了单纯向你诉苦,而更像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力,让你跟随她出去......所以我才说,也许之前,是我想错了。”
“引我出去?”秦欢乐表情正经了一些,瞳孔微转,又即刻严词拒绝了,“昨天我确实被吸引了注意力,在第二次对话的时候,就追着那个女人出去了,而且还下了车,可后面遇到的情况,你都知道了,你说她没有恶意,可我的感受是直观的,我受到了生命威胁,这也一点儿做不得假。”
颜司承沉默了一会儿,“可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想想呢,如果你没有中途逃跑,就顺着梦中人的引导,一直往下走,会不会遇到什么......那会不会才是这个女人一直想引导你过去的目的?”
对于未知,秦欢乐并没有盲目的探寻热情。
那种英勇无畏的求知欲和渴鲜感,早伴着保温杯里泡枸杞的年纪一去不复返了。
而且至少截止到目前为止,也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女人的死,是一场迷踪深藏的设计,他的正义感不会无的放矢的爆棚在所有的生活场景中,这大概也是他和武正凯此时此刻年龄差异中所代表的真正区别。
“去看看?”颜司承再一次提议。
“不,我害怕。”秦欢乐老调重弹,又把头埋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见对方并没说话,又不甘心的闷声说:“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只要你好奇,我是一定会顺着你的,可我现在身还带着公务,你也得理解我一下,如果因为猎奇而耽误了正事,我是绝不能原谅自己的。”
颜司承当然也明白,所以尽管心里好奇,却也没有再出言勉强。
睡是睡不着了,秦欢乐大半个屁股都悬空在外,时间久了,就有点儿腰酸背痛腿抽筋儿。
他像个遭遇了基因突变的巨型蚕蛹似的,向里面有挤了挤,又挤了挤,隐隐约约听见一耳朵隔壁的对话,太阳穴就一跳一跳的疼。
有时候初进一个房间待久了,即便里头有再诡异的味道,身体也总能快速调试成适应环境的麻木状态。
秦欢乐再年轻点儿的时候,还遇到过出租屋隔壁房间装修,一天到晚违规施工,电钻轰鸣不绝,直恨不得掀开人的脑壳,把噪音塞进脑花儿里!
可即便是这样的情况,坚持了三天后,秦欢乐照样能麻木了五感蒙头就睡。
只是同样的情况放在火车,隐隐的是真有点儿吃不消了。
魔音穿耳无穷无尽。
秦欢乐催眠自己无效,欲哭无泪的没话找话,“到了之南市,你要不要逛一逛?我可能不能陪着你了,你别走太远,最好咱们还能时时保持联络,毕竟人生地不熟的,我怕......要不这样吧,你每隔半小时,给我发个信息报平安好不好?不用说别的,就说你在哪儿,在干嘛,饿不饿,热不热,就行!不过半小时有点儿短哈,那要不......三十五分钟呢?”
来之前,秦欢乐在网也是简单做过攻略的,之南市地处西南山区,地理位置虽然偏远,可贵在没有被过度开发,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出产也丰饶,整个小城都是被群山环绕其间的,商业街逛一逛,随便一抬头,就能看见朴拙的青山傍水,要是交通能便利一些,估计早被游客大军征伐了。
“咳咳,人家不是都说,这两个人,是不是合得来,一起旅行一次,是最好的验证嘛,”秦欢乐忽然有点儿扭捏,“这次不算,下次没有任务的时候,我......我......诶!”
黑暗中,他错愕地站起身,就见过道里一道人影闪过,是那个女人抱着孩子的背影!而颜司承居然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舍下他,跳起来跟着跑了出去!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完全不给他思考的空间。
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别无选择了——总不能让颜老师一个人涉险呐。
他苦心孤诣的扯了这么久的闲篇儿,对方居然直接给他来了个釜底抽薪。
不过连叹气的时间也没有了,他脑子里几乎没有做任何反应,人已经紧跟其后的追了出去。
一鼓作气,跑到车厢连接处,看着那女人的身影纵身一跳!
颜司承也跟着跳了出去。
秦欢乐好歹仰仗着一回生二回熟,跳车的动作更加娴熟干练,弓着身体在地快速翻滚了几圈后,逐渐稳下了身势,却是还没停稳,就忙跌跌撞撞的趴起来,去扶不远处的颜司承。
“颜老师,你这人,冲动是魔鬼啊你没听说过?有没有哪里受伤?”他边碎碎叨叨的说话,边去查看对方的胳膊和小腿有没有受伤。
颜司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没事。”说着站起身来,举目四处望了一下,看见火车猎猎,已经驶向远方了。
“不好意思,也许是有朗华......我对被禁锢在一处不得超脱的魂魄,总觉得怜悯,不亲眼看一看,心里会不安。”颜司承解释了一句,“不过又不想道德绑架你,让你践行那句总要在一处的承诺,所以只能这样先斩后奏了。”
秦欢乐咧嘴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苦笑......这是以他之矛攻他之盾是吗?
道德绑架这个说法尚且还带着些揶揄的玩笑,不过单只一点,对方在如何“绑架”他这一点,那可谓已经掌握的炉火纯青了。
多说无益,秦欢乐两手一摊,“下都下来了,你就说现在要咋办吧?”
颜司承眼睛弯了弯,就着浅薄的月光,分外好看,“你这是要做导游吗?”
秦欢乐“哼”了一声,“导游谈不,算个地陪,颜先生诶,您想怎么着,尽管吩咐,小的无有不从,竭尽所能嘿!”
颜司承想了想,“听你之前对梦境的描述,似乎对方是有留下指引,一路刻意引导你的,不过你半途放弃了,既然对方这么费尽心机的织造了一条路径,那我们无论朝哪个方向走,也不会有新的发现,不如就客随主便吧。”
秦欢乐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还是原路?那我熟悉啊,走吧,就沿着铁轨往前走,具体我不知道要走多久,估摸着得一两个小时。”
“怕你反悔,这次可能路途会近一些。”颜司承和秦欢乐并肩向前走去,“毕竟织造场景,也是要消耗心力的,你在前面让人家反复了那么多次情景对话,口干舌燥的,后面的气力就会小很多了。”
“额......”秦欢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说法,转念一想,那倘若让对方重复说一整晚都不理睬,
会不会能量消耗殆尽之后,反而不用这么犹抱琵琶半遮面,直接把找自己的目的和盘托出了?
颜司承侧头看了他一眼,嘴角一勾,“开玩笑的。”
秦欢乐脑补的正热闹呢,像给人塞了个土豆卡在喉咙里,不去下不来,“颜老师,我发现你这人平时的时候,还是挺有幽默感的,就是这幽默感都有点儿冷,还有点儿后反劲儿。”
颜司承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秦欢乐自己欠儿登似的缀在他身后,都说相由心生,所以不知不觉中身形就有点儿猥琐,缩着肩膀小意问道:“那咱们之前那页,是不是就彻底的翻篇儿了?是不是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了?总之各种各种,你以后也不会再和我翻小肠了吧?”
颜司承微微敛了下眉眼,片刻又望向前方,幽微的叹了一口,却没说什么。
不过这看在秦欢乐眼中,已经形同默认了,他绽出一个开怀大笑,一拍大腿,“得嘞!那这趟任务可实在是出来的太值了......我得妈诶!这这、这,什么玩意儿!”
他兴奋的语气顷刻间转换成了尖叫鸡,刚刚动作大开大合间没留意的一低头,余光猛然瞥见地自己的影子居然没有跟自己的行动轨迹,那影子静止摊在地像是被吓了一跳,停了几秒钟,才后知后觉的又往回找补,尽量拉伸成了契合他身形的姿态。
秦欢乐仿佛感觉踩在地都有些烫脚了,点着脚尖蹦了两下,就去抓颜司承的胳膊。
颜司承却分外淡定,甚至有些体恤的盯着地的影子看了一下,微微感叹道:“都不容易啊。”
“什么不容易,谁不容易?我才不容易好吧!”不过对方的态度,还是给了秦欢乐很大的心里安慰,情绪远不像前一晚孤身一人的时候那么惊慌无措,脚底板渐渐放平下来,只是眼睛尽量不往地面扫了,端着脖子直视前方,手却牢牢抓着颜司承的胳膊,再也没有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