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为了护着一个小孩儿,可后来我也没有看到现场有什么小孩儿,带妹妹来延平读大学,结果第一天就出了这种事,我当时心灰意懒,草草了结了她的后事,就回了老家。”
“一直到几年以后,有位年轻的先生找到了我,说我妹妹想见见我,我还以为他是个神经病,要么就是什么神棍骗子,差点儿拿扫帚杆给他打出去,没想到他居然神神叨叨的在那儿给我转述了好些我和妹妹小时候相处的细节,我才相信了他的话。他告诉我,我妹妹就在我旁边,可我就是看不见啊......不过那一面之后,据说我妹妹了却了最后的心愿,就离开了。”
秦欢乐呼吸都停了几拍,“那个人,是不是,颜......颜......”
胡春点点头,“对。”
秦欢乐还是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同时,一股难言的痛苦,缓缓的顺着四肢百骸蔓延来,原来他这辈子,仍然是一个弃儿。
胡春的眼神悠远,似乎是不用看,也能体会到此刻秦欢乐的心情,一如他当初的惶惑与痛苦。
“颜先生告诉我,你之所以被抛弃,是因为你先天畸形,颅骨有残缺,而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能看见我妹妹死去后的样子吧。”
“她当时情急之下救了你,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当场殒命了,仍旧慌乱的抱起你就跑,没命的跑,连自己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一直到她将你安置在一处停工的工地里,返回头来找我,却无论怎样呼喊,我都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你一直在哭,不知道是冷了,还是饿了,她跑出去苦苦哀求路人,却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她,她彷徨无措的哭求,不忍心以命换命救来的你,就这样饿死、冻死,大概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吧......她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双能看到她的眼睛。”
“是啊,那个人就是颜先生,他能听见她的哭诉,跟着她一起来到了工地,又给她们安置了地方休息,时不时的,还要亲手照顾那个孩子。”
秦欢乐疑惑的问:“可为什么你姓胡......”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胡春笑了笑,“你要问为什么我姓胡,你妈却姓秦吗?其实她也姓胡,只有你姓秦而已。”
“为什么?”秦欢乐一愣。
“这是你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啊。”胡春道。
“我?”秦欢乐一愣,“我叫自己秦欢乐?”
“差不多吧,”胡春回忆道,“你两岁刚会说话的时候,我妹妹对颜先生说,是不是要给孩子起个名字了,颜先生就抱着你,开玩笑的问你,叫什么好呢,你忽然奶声奶气的说,‘我叫秦小乐’,我妹妹都惊呆了,说自己平时并没有教你说这些话啊,颜先生久久的看着你,说小孩子的气质干净,懵懂的时候,会带些前世的记忆也是有的,他把你紧紧的抱在怀里,轻声说,‘这孩子长得像我的一位故人,不如就叫秦欢乐吧。”
胡春顿了顿,戏谑道:“小子,说真的,你还记得吗,辈子的事儿?”
秦欢乐木然的摇了摇头,半晌,又点了点头。
胡春笑起来,“记不记得又怎么样,反正终归会忘记的。”
“为什么?”秦欢乐忽然心生警惕,“谁要拿走我的记忆吗?”
胡春抬起一根手指,在他脑后按了按,“有什么感觉?”
秦欢乐不明所以的摇摇头。
胡春道:“你小的时候,这里是裂开的,脑子里头都看得到的,你都不记得了吗?”
秦欢乐哑然无措,难道......
胡春也不卖关子了,再次徐徐说道:“你幼年还好养些,可年纪越大,越顽皮,等自己会跑会跳了,那可就真是一刻也离不开人了啊,我妹妹一开始还只当你是生性好动的,直到有一天,她偶然看到你背着她,将墙角的一只小青蛙,嚯,一把攥死了!她心有余悸,又央求颜先生送了只小狗来,结果没想到背着人,又被你......再发展下去,到你四岁多的时候,你居然把一个路过的小孩子骗了过来,企图把他......”胡春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太残忍的部分,实在说不下去。
“颜先生说,你三魂七魄不知道为什么少了大半,所以压制不住身体里与生俱来的戾气,这样下去,不仅会毁了你自己,也会祸及他人。”
“我妹妹听了,很难过,她带着你去找颜先生,对他说,假使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请颜先生亲手了结了你,至少不会让你太过痛苦。”
“颜先生当时没有说什么,三天之后,他让我妹妹带你去他家,他说他决定了,要把他自己的魂魄切割一部分,补给你。”
秦欢乐几乎感受到胸腔一阵痛苦的痉挛,颤抖的语不成句,“他......真的换了吗?那他呢?他......”
胡春的目光更加忧伤了,“我不知道割裂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会有怎样的痛苦,可他说到便做到的,只是虽然给了你,你脑后的裂缝却并没有愈合,我妹妹当时急的不行,求颜先生不妨带她们一起去寺庙道观之类的地方寻访一下,得个启示也好,唉,他们那段时间,还真是将延平周遭的庙观走了一个遍,可惜却一无所获。”
“直到有一天,遇到一列马戏团的表演车队,司机停车加油,演员们就下车喝水休息,颜先生带着妹妹和孩子从旁边走过,一个演员突然叫住了他们,那演员生的畸形,一根脖子,竟然生出了一前一后两颗脑袋,不过后面那个头呢,是个畸胎,并不能说话,算是马戏团的特型演员了。”
“他说,这孩子怕是有问题吧。颜先生问,怎么才能弥补呢?他笑了,说,被诅咒的人,自然是要用同样被诅咒的人去弥补,这就叫负负得正。颜先生问,何为诅咒?他指指自己,说,我就是生生世世被诅咒的人,你看看我这副模样,你若是信得过,我可以试试。他说完,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将血抹在了你的额头中间。”
秦欢乐惊诧道:“然后就有用了?”
胡春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发生,那人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是不够。颜先生问,那要怎么才够呢?他说,你最惧怕的事,最不愿面对的事,是什么呢?这时候,马戏团启程了,谈话也就没有再继续下去了。”
“回去之后,颜先生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渐渐的,你脑后的裂缝愈合了,也不再胡言乱语时常说些打打杀杀的狠话,性格也温驯正常了下来,越来越像个正常的孩子了,但与此同时,你也开始渐渐的看不见我妹妹了。”
秦欢乐攥紧胡春的衣袖,艰难的问:“颜......他诅咒了自己什么?”
胡春一字一顿的说:“他诅咒自己,永不知来路,永不知终途,永远孑然一身,纵使四目相视,也永忆不起故人。”
秦欢乐扑在胡春的腿,嚎啕大哭起来,四周闻声望过来的人,不过微微注目,又都默默的转了回去。
这里毕竟是医院,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世间若有十万苦痛,这里大概就要占一多半了。
胡春一手轻柔的拂了拂秦欢乐的头顶,一手捂着心口,忽然蹙眉,脸色一白。
秦欢乐满面涕泪,喃喃哽咽道:“值得吗?值得吗?”
胡春勉力舒缓了表情,轻声说:“值不值得,从来说不清楚,大概当下觉得值得,就去做了吧,我也问过他,值得吗?他说在他看来,很值得。”
胡春表情越来越虚白,他不禁暗暗加快了语速,“小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条来,每一张,都是那组相同的数字,“我害怕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了,准备了这么多来着,这些年你给我的钱,我都替你攒着了,存折在......你可千万记得取......”
秦欢乐也觉察出他语态的变化,抬手扶住他的肩膀,“春叔!春叔!咱们回去,医生,找医生......”
“别,别折腾了,”胡春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小子,以前骗过你,说帮你找你妈,结果让你空欢喜一场,对不起了,不过为了你,我也失去了我唯一的妹妹,我不是没记恨过你,两下里,就抵消了吧,我知道,你小子也不是个小心眼儿的人。”
“不,春叔,你别睡!”秦欢乐止不住的全身颤抖,他还有那么多疑问没有被解开啊,“春叔,到底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你到底去没去过之南,那个什么洞,到底有什么秘密?”
胡春眼睛直勾勾的看向一处,已经不大听得见秦欢乐的话了,只是自顾自的喃喃道:“我答应过颜先生,永远都不说的,可他的记忆因为对自己的诅咒终将全部消失,他慢慢会忘记这所有的一切,我大概是要死了,心也比从前软弱了,我总怕我带着这个秘密离开,会成为永远的遗憾......”
“春叔!到你谁伤了你?你说啊!你告诉我!这些年你到底在找什么?那个马戏团的人叫什么?颜老师他还能不能恢复?春叔!春叔!”
“小子,”胡春气若游丝的说,“卤菜还是胡记的好吃啊,炖菜隔夜了入味儿,香椿......谁也没有......我妹妹......做得好啊......”
带着遗憾,也许是无憾,胡春走完了他这怪诞离奇的一生,也许从另一个维度来看,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终于能和家人再次团圆,也未尝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他早年就签署过器官捐赠书,只可惜他最终死于多脏器衰竭,唯有一双角膜尚算健康,在不久之后,让另外两个患有眼疾的病人,重新见到了光明。
他们会接替他,也延续他,继续观望着这让人眷恋也无奈的人间。
没想到真到了那生离死别的时刻,秦欢乐反而哭不出来了。
他只觉得心口一片冰凉,脑袋像要炸裂一般的疼痛。
睡不着,吃不下,嘴唇碰碰碗边儿,就会作呕,无论合眼多久,也无法抑制住脑中纷乱的杂念。
整个人短时间内,简直肉眼可见的被熬成了一具“人干”。
如亲人一般的春叔,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他的亲人。
他苦苦寻觅的缺失亲情,却原来一直在他周遭从未曾远离,遗憾的却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时,便成了再难挽回的天人永隔。
无论前世今生,他的亲人缘分,也委实太浅薄了。
他和胡春都没有其他亲人了,遗体火化前,他在殡仪馆里租赁了一间小礼堂。
他人缘再差,也还是有些朋友同事的,听闻他亲人故去,总要来祭拜问候一下,如此,春叔总不至于走得太过孤寂凄惶。
潘树和潘嫂献了花,走过来。
潘树拍拍他的肩膀,“节哀顺便。”
潘嫂叹了口气,“今年年景不好,接二连三的总出事,你注意自己的身体,回头我去庙里,给老潘和你都请个平安符,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最重要。”
“别说些没用的!”潘树白了老婆一眼,朝秦欢乐递一封奠仪,“你别乱想,好好的,啊。”
秦欢乐点点头。
隔壁的那间追悼会倒是办的热闹,孝子贤孙哀声不绝。
秦欢乐愣愣的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不住的晃神儿,却也并没有想什么具体的事情,不过断断续续的,总会出现早年间和春叔之间的相处。
“小秦。”
秦欢乐眯着眼,微微抬起头来,低低的叫了一声,“刘科长。”
刘茗臻献了花,带着秦欢乐走了出来,在屋外的一圈沿廊坐了下来。
“谢谢你能过来。”秦欢乐说。
“我要走了。”刘茗臻无波无澜的说,“孟队已经醒了,队里人员也补充的差不多了,我递交了辞职报告,这次,肖局准了。”
秦欢乐点点头,在生死面前,连离散也并不显得过于悲情了,“我会想你的,”他轻声说,“在很多年里,其实我都把你当成我最好,最信赖的朋友,要是没有你,我未必能在市局坚持这么久,尤其是最开始那段......特别迷茫的时候。”
刘茗臻微微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一直把小龚当成你最好的朋友呢。”
秦欢乐道:“我把她当成妹妹。”
刘茗臻看看他,没再说什么,半晌道:“你也一直是我可以信赖的朋友。”
秦欢乐抿了下嘴唇,“那老孟呢?”
刘茗臻欲言又止了一下,顿了顿,才说:“也许在很多人看来,我有些冥顽不灵,有些不识好歹,可我总要先找到我自己,先看清我自己,才能再考虑其它,人活着,总有比盲目繁衍后代更超脱一些的追求吧,我愿意做这个异类。”
远处又有几个脸熟的同事前来祭奠。
秦欢乐要回去接待,只得草草站起身来。
两人抬手拥抱了一下。
秦欢乐低声说:“刘姐姐,保重,愿我们都能找到那个最真实的自己。”
刘茗臻眼眶微湿,轻轻点了点头,“愿我们都能找到那个最初的自己。”
总有太多不愿放手的人,会微笑着,在站台向你挥一挥手。
秦欢乐不能决定同行者们要在哪站下车,又在哪站车,他能做的,只有心中默念的祝福。
不过,这也才是他心目中那个总是独立坚定的刘科长啊。
眼看着那几个同事已经走进了小礼堂,秦欢乐收起唏嘘,一路往回小跑着。
来祭奠遇到空无一人的礼堂,总归不是件礼貌的事情。
“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
“谢谢。”
“谢谢您能过来。”
秦欢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身形忽然顿住了。
抿着嘴,眼前忽然一阵温暖的酸胀,心里被涓涓细流温润的洗涤着。
颜司承端正温肃的站在家属区,一身黑色的西装,纤长的身姿挺拔笔直,和煦的脸孔不染纤尘,正在向来祭拜的人们鞠躬回礼。
隔着晦暗的礼堂,寥落的人群,隔着生死,隔着岁月,他望着他,他后知后觉的偏过头,也回望着他。
“老秦!”同事发现了他。
“诶!”秦欢乐忙应了一声,快步走前去,在家属区,和颜司承并肩而立,又一起鞠躬致谢来者。
“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