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欢乐“腾”的一下站起身来。
他的第一反应,当然是确定康锋所言完全是无稽之谈。
但第二反应,则又不禁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最近所经历的真假难辨的境遇太多了,像镜子中的一体两面,以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有时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分辨了。
尤其刚刚那一瞬间,他目光紧锁在康锋的脸,对方分秒间的情绪转换不会有错。
康锋是个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又不是名利场中的影帝影后。
他眼底的笃定过于深切,实在找不出任何撒谎的破绽。
不过与秦欢乐的反应截然相反的是,小吴倒还是全程比较淡定的,眼皮都没多眨一下,一脸不屑的乜斜着康锋,反手碰了碰秦欢乐的手背,用讥讽的口气说:“老秦,别着了道儿,你越生气,他越得意。”说完又看向康锋,“你是打定了主意不配合是吧?”
康锋皱着眉头,下颌关节左右动了动,忽然“哼”笑了一声,兀自摇了摇头,收起了挑衅的目光,干脆彻底垂下头去,任小吴再如何斥问,就是不发一语了。
毕竟不能和他无限期的耗下去,大家又对峙了一会儿,阐明了七十二条的利益关系,三十六项的政策原则之后,也只得先让同事将他带了回去。
小吴看秦欢乐一直神色郁郁的样子,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旁,安慰道:“老秦,你这心理素质咋还往回缩缩啊,不是我说啊,你虽然蹲了半年基层,不过一趟一趟的,也没少往队里溜达,现在孟队还没回来,你可别给我装羞涩菜鸟,掉链子玩啊,我不吃这套的!”
秦欢乐让他给说乐了,肘子朝他一怼,顺嘴瞎扯道:“我这说起来也是个‘二婚头’了,该矜持的还得矜持,该夹尾巴就得夹着,要不然风头都给我抢走了,等老孟回来,岂不是抹杀了你吴英雄独挑大梁的英明睿智!”
“少来,”见他神色缓和,小吴也放心了,不过又白嘱咐了一句,“看他刚刚说这几句话,就知道不是个好对付的,原本还以为都到这份了,能老老实实交代了呢,没想到还是个不能省事的,得,一步一个脚印,从头来吧。”
秦欢乐点点头,也没别的好说,只是十年前的旧案,要从背调开始从头查起,如今早已物是人非,难度实在不可谓不大啊。
夏日苦长。
尤其北方的夏日,几乎临近七点半八点左右,天际才会降下一层乌灰,楼房的间隙,还映着天边绯红的火烧云,让整个延平都沐浴在了浪漫温情的气氛里。
秦欢乐手机响了一声,没有等他接通,就挂断了。
不过只这一下,他的嘴角就忍不住抿了起来,向扬起一个暧昧的弧度,屁股底下扎针儿了似的,装模作样的左右看了看,夸张的揉了揉肚子,又画蛇添足的清了清嗓子,拔高了音量嚎道:“诶呀,这个这个,大病初愈,身体还真有点儿扛不住啊,这才几点啊,怎么肚子也空了,眼睛也花了,腿脚也软了,别是血糖有点儿低吧?”
“我看啊,是有人久不回队里,给惯的毛病也多了,性子也娇了,牙也尖了嘴也滑了,脚底板儿也抹油了。”马姐非常不合时宜的接口道。
秦欢乐马脸一长,从后头扳着马姐的椅子靠背,撅着油瓶嘴撒娇,“马姐,咱可不带这样的,弟弟我身轻体柔易推倒,你又不是不知道,天生病娇体质,单薄的很,别人不提了,你就说,你难道不心疼你弟弟?不能够啊,这可不是我认识多年的天使马姐姐啊。”
马姐不是龚蓓蕾,浸淫支队多年,嘴里跑火车的道行比秦欢乐还深厚,听了这话完全不为所动,歪头笑眯眯的一戳他身铁疙瘩似的的腱子肉,挑眉说:“姐姐也是过来人,你这火燎屁股的扭捏劲儿......诶,老实说,内姑娘什么样的人啊,多高?多大?什么工作?长得漂亮不?你悄悄告诉姐姐,姐姐绝对不和别人说!”
“真的?”秦欢乐瞪着眼睛,一脸着道儿的样子。
“真的!比姐这珍珠链子还真!”马姐一脸八卦的凑得更近了一些。
秦欢乐神秘兮兮的招了招手,领着眼睛反光的马姐走到走廊里,朝着市局大院外面遥遥一指,语气暧昧的说:“姐给咱瞧瞧,这人咋样,可人意儿不?招人稀罕不?”
马姐满脸放光的从窗户框子里伸着长脖子一瞧......脸霎时垮下来,“切”了一声,暗戳戳伸出两个手指尖,就要来掐秦欢乐胳膊的肉皮儿,“死小子,拿我寻开心呢!”
秦欢乐海带似的一扭,成功躲开了,笑嘻嘻的说:“今儿真有事,一会儿要是谁找我,你帮我支应一声吧,马姐,明天早给你买十全大补汤当早餐哈。”
马姐嫌和他多说一句话都费舌头,狠叨叨的瞪他一眼,晃回去加班了。
秦欢乐卸了嚼子,蹦蹦跳跳的出了单位。
刚出了院子,就看见一个板正的身影,正站在一棵苍直的大树下,人与树,都是宁静致远的沉静清爽。
他轻手蹑脚的小心绕到颜司承身后,抬手在对方右肩膀点了一下,随即快速的闪身到了左边。
一抬头,正好迎了转头向左的颜司承的笑脸。
秦欢乐一哂,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又无聊又弱智。
“颜老师,你就不能有一次,就一次,稍微配合我那么一丢丢嘛?”他掐着自己的小拇指尖儿,夸张的比划。
颜司承恬淡的瞧着他微笑,“这把戏你玩了多少次了,我以为至少该有一次,你能反次套路呢。”
“这不是......想不到嘛。”秦欢乐挠挠后脑勺儿,眼角眉梢都是智力低下的憨笑,顿了顿,顺手接过颜司承手里的皮包,一起并肩向前走去,“今天课累不累?还是那个语言天赋特别差的学生吗?”
颜司承点点头。
秦欢乐道:“我就说,下次你找个周末课,带着我去,我熏熏他,文的不行,来武的,肯定能让他开窍!”
如今秦欢乐扯淡的时候,颜司承大多只是笑而不语的听着。
“吃饭了吗?”秦欢乐问。
颜司承道:“吃过了,你呢?”
秦欢乐点头,“食堂吃的。”
两人各自似笑非笑的抿着嘴唇,静默的向前踱了一阵。
秦欢乐的笑容越来越大。
颜司承余光看到,实在忍不住的问道:“怎么了?”
秦欢乐“噗嗤”的笑了出来,又忙掩着嘴,故意绷了下脸,但随即又是“噗嗤”一笑。
见他不肯说,颜司承也不再问,不过脸的表情,却也更加和煦温暖了。
天幕彻底暗了下去,路边的霓虹尽皆亮了起来。
两人途经一座商场前的广场,不少小孩子在这里练习滑板,几个滑稽的巨大易拉宝随风扭曲,好多小商贩正穿梭在人群里兜售着小商品。
一个白发的老奶奶,正追随着一对对情侣,殷切的询问人家要不要买朵花。
不过她的花已经不大新鲜了,每只花都用艳俗的玻璃纸单独包装着,拎在手里,确实显得有点儿傻。
所以她所到之处,提前洞悉她意图的情侣,大多预反应的绕开而行。
老奶奶有点儿气馁,神色微微沮丧的往回走,肩膀缩塌着,无助而可怜。
秦欢乐早早就挺了胸口等着。
谁想到那老奶奶明明走到他身边,却反而绕向了旁边。
“大娘,你咋走了!”秦欢乐“嗷”的一嗓子,“看不起我的购买力啊?”
老奶奶反应了一下,才有几分无措的顿住脚,“啊?”
秦欢乐掏出两百块钱递给她,直接抱过她怀里全部的玫瑰花,“回去休息吧,今儿你也收工了。”
老奶奶这才后知后觉的知道自己是遇大主顾了,见对方大长腿已经走出去不短的距离,赶忙连跑带颠儿的前去喊住他,笑眯眯的说:“小伙子,你真是个好人,不过你要是喜欢这花,嘿嘿,我天天都在这儿卖,我天天都给你留二十只啊?你要更多也行,要不,我给你送家去也行,我家有花店,你要多少,管够!”
这一下,还真弄得秦欢乐有些哭笑不得,连说带劝的好半天,才把这位老奶奶哄走。
颜司承苦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不过看起来,这老人家应该是用自己的外形博取同情,来兜售自家卖不出去的快要凋谢的鲜花。”
“那就不管了,毕竟这么大年纪了,早休息一天也是好的,”秦欢乐说着,颧骨边一红,小声说,“而且我也不光是好心......我就是,突然想到,还从来没有送过你......我特别喜欢,你来接我下班的感觉。”
幸亏夜色深,他皮肤又黑,两下里一抵冲,倒也不是特别明显。
颜司承那双晶亮深邃的眼睛,叫街灯一映照,越发熠熠似繁星般夺目起来。
川流不息的人海中,他忽然福至心灵的抬起手,在秦欢乐的头顶,轻柔的摩挲了一下。
秦欢乐一口心血差点从天灵盖窜了出去,这回老脸是彻底的红成了猪肝色。
他眼睛猥琐而鬼祟的一麻搭,同手同脚的就要转头逃走。
颜司承从后面伸手拉住了他,“小乐,你走错方向了。”
秦欢乐十分做作的嘟着嘴,细声说:“你别忽悠我,就是、就是往这边走。”
颜司承手臂微微用力,将他拉回来,温和的看着他,“小乐,你不能再逃避了......我今天过来,就是专程来陪你,一起去小春家的。”
秦欢乐的表情一僵,缓缓恢复了正色,半晌垂头闷声说:“颜老师,今天......有点儿晚了吧,咱们改天......改天再去吧。”
颜司承不给他逃避的机会,耐心的说:“我虽然已经放下了......不过,你就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吗?小春走的突然,所有未尽的话,总要找出答案来,才不枉他的离开,你不愿意面对他去世的事实,我很能理解,但逝者已矣,咱们只是一味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对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秦欢乐之前确实有些不愿面对的心思,不过......他今时不同往日,再不是那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魂野鬼了,也再不是见势不好,就能直接把脑袋往壳子里一缩、权当没这回事的掩耳盗铃重度患者了,尤其在知道了那些”前尘往事“之后,他更对自己那些近似混蛋般的犹豫退缩行为自责不已,他神色犹疑了一下,渐渐坚定了下来,“走吧,该面对的,总归要面对。”
他这闪魂似的一变卦,倒把颜司承弄得不确定了,站在原地没动,只当他在闹情绪,“小乐?”
秦欢乐龇着一口大白牙,绽放出一个烂柿子一般的大笑,忽然把那捧卷了边儿的玫瑰花塞进颜司承怀里,又拽过他一只手,大力按在自己心口。
颜司承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秦欢乐却已经转身,抬手叫了辆出租车。
颜司承拦住他要车的身势,“你刚刚......什么意思?”
秦欢乐笑着朗声道:“颜老师,以前你照顾我,往后我守护你。”
以前有多以前,往后有多往后,两人各自的理解,自然不尽相同。
但仅仅只是狭义的字面意思,也足以带给彼此某些不可言传的暗潮汹涌般的蓬勃力量。
很多时候,最坚硬盔甲的诞生,往往只是最柔软的内心忽然有了个想保护的人而已。
只是这暗流涌动,并没有影响到早已不耐烦的出租车司机,他按了按喇叭,喊道:“走不走?走不走?”
颜司承和秦欢乐相顾一笑,快速了车。
胡春的住所,秦欢乐之前一次都没有来过,或者更准确的说,他甚至都不知道胡春在延平,是有一个固定住所的。
大隐隐于市,就在高新区一栋比较热门的公寓楼里,颜司承为胡春长租了一间公寓,这里的租客多为“九九六”的“码农”,隔壁邻居住了谁,住了几个谁,一律不知,也全然不以为意。
秦欢乐站在顶层某一间统一制式的大门前,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才转动了门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