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老师?颜老师!”
晚队里有个同事过生日,大规模聚餐没时间,就将生日宴改成了“加油餐”,就近找了家烤肉店,大家吃吃喝喝两个小时,掐点儿再返回单位里加夜班,简直完美。
秦欢乐心里有事,借故就遁了,跟着大部队一起出了市局大门,脚下拐了个弯,滋溜就钻进了出租车,一骑绝尘的冲回了家。
不过颜老师没有给他发信息,通告有晚的课程安排啊,通常这种情况,他应该这个点钟已经在家了才对的。
进了房间,他一间间的推门去看,却并没有看见颜司承的身影。
颜司承并不是个粗心的人,只是他的体贴与细致常常是不动声色的。
秦欢乐吹了声口哨,一边拨通了颜司承的电话,一边向大门口走去,打算到门口迎一迎对方。
软底拖鞋落地无声,他在狭长的走廊里刚走了几步,忽然听见了身后某个房间里,传来了一声闷响,随即,他无比熟悉的手机铃声,也响了起来。
秦欢乐瞳孔一缩,目光瞬间变得凌厉起来,悄悄脱下鞋,赤脚循声向后走去。
颜老师家里的构造,复杂的夸张,他并没有一一去探看过,按照颜司承自己的说法,就连他自己,也并不十分熟悉一个人生活所需的空间毕竟有限,所以连秦欢乐搬过来后,也不过是在有限的几个区域里活动而已。
深邃的走廊节节亮起了灯光,映照着秦欢乐矫健的身形。
他不怕别的,就怕颜司承此刻是身不由己,或是有口难言,遇到了难以描述的危险。
春叔家的画面再一次在他脑中演。
难道武正凯已经厉害到能够悄然潜入朗华了?
手机的声响戛然而止。
秦欢乐顿下脚步,也终于确定了声源的位置——在颜司承的衣帽间里,这房间并不荒僻,使用率很高,他也比较熟悉......如此看来,倒还不算是最不利的情况。
他将手放在圆形的门把手,轻轻的一转,门无声无息的开了个缝隙,感应灯瞬间明亮起整个室内空间。
秦欢乐戒备的走进去,从门边顺手摸过一个长条形的铁质装饰品,紧紧的握在手中。
两壁的巨大衣柜都是透明的,里面的衣服都按照颜色和材质分门别类、排列整齐,中间一个陈列柜,平铺着领带、手表、袖扣等饰品,通体并没有可供人遮身的视觉死角。
秦欢乐掏出手机来,再次拨通了颜司承的电话。
突兀的铃声忽然自身后传来。
秦欢乐肌肉紧绷,条件反射的举起手中的铁艺就向身后砸去!
可待看清来人,他的胳膊又空中一个急刹车,收了全力,好悬没闪着肩膀。
“颜老师?”秦欢乐怔怔的看着自己身后的颜司承,眼风向后一扫,不禁暗忖,刚刚自己进来后,可供栖身的,恐怕只有门后的角落了,但颜司承为什么要避着自己,藏身在暗地之中呢?这太不正常了。
他眼睛紧紧盯着对方,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可疑之处。
生生死死经历过这么多回了,他不信这世间还有谁,比自己更了解眼前的这个人。
颜司承尴尬的一咧嘴,“你、你回来了。”
秦欢乐故作随意的说:“多大的人了,你跟我这儿玩捉迷藏躲猫猫呢,心脏不好的都能让你吓出个好歹来。”
“哦,我......正、正打扫呢......”颜司承的声音无比艰涩。
秦欢乐看着对方那双暗淡无光甚至隐隐泛着黑气的眼睛,忽然笑了一下,敛下眼睛,掏出烟盒在手里掂了掂,“那还真是辛苦了啊,打扫卫生......”他斜挑着眼皮看对方,“不过你是不是打扫错地方了?这层楼,不是你该来的吧?”
“颜司承”的脸色瞬间大变,周身的戾气再也压制不住的弥漫出来,圆瞪双眼看着对方......
秦欢乐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姓甚名谁,不过前一晚他才近距离接触过这一楼的魂魄,这偏激青年的特征太过明显,让他想忽视都忽视不过去。
他语气不知不觉的增加了一份严厉,对方居然敢侵占颜老师的肉身,让他叔可忍婶不可忍!“诶,趁我没有发飙之前,你痛快的给我出来,昨儿不是答应你了嘛,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
偏激青年打摆子似的抖着身体往后退了两步,“我就是等不及,来找姓颜的问问,谁想到他身体这么弱,我说进来就进来了......不过既然已经进来了,就、就借我用用呗,让我出去透透风,又、又不会让他少块肉......”
这几句话,让秦欢乐大为震惊。
颜司承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如果他真如眼前这个青年所说的,这么弱......那他别说“坐拥”这一栋楼的亡灵了,单单就这些年,他只身在外遇的那些孤魂野鬼,都能把他生吞活剥个八百回了。
秦欢乐尽量泰然自若的朝那青年一伸手,“趁着我好好说话,你可别跟我赛脸啊!你麻溜的出来,咱们既往不咎,要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
见好说好商量的是不成了,青年也变了脸,转身就向外跑去,“你他妈的和姓颜的一个德行,借我用用怎么了,让我出去看看,我就看一眼......”
秦欢乐身体素质杠杠的,可比这生前不爱运动的宅男好了不是一点半点,他从后头几步窜了去,一手按住对方的肩膀,一手擒住对方的手腕,就想把这条胳膊先卸了扣......等等,可这毕竟是颜司承的身体啊,他实在是下不去手,按住肩膀的那只手顺势往前一揽,又想来个过肩摔......不行啊,这地面太硬......
那青年见被拦着去路,趁着他停顿的空隙,挣脱出来又向回跑,不管不顾的推门就冲进了一个房间。
正是颜老师的卧室。
这卧室是有窗户的。
秦欢乐追进去,就见那青年已经扒在了窗口,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却好像被什么阻挡了一下,猛的被推了进来。
“你要干什么!你下来!”秦欢乐是真急了。
这里到楼下少说也有十几米的距离,真要摔下去,往轻了说折胳膊断腿,往重了说摔成肉饼也不是不可能,反正遭一场活罪必然是免不了的。
那青年却带了几分歇斯底里,仿佛把这当成了唯一的机会,高声喊道:“你不让我从大门堂堂正正的走出去,我就只能从这里跳出去了,我知道宋子娴就是因为执念够重,才从这楼里跑了出去,我只要坚持执念,也一样可以出得去!”他说着,又向外探身。
“等等!你听我说!”秦欢乐咆哮如雷,“你是不是傻!你知道宋子娴出去之后是什么下场吗?魂飞魄散!找都没地方找去,灰渣子都不剩一块了!你是想步她的后尘吗?你还有父母,父母在不远游,你这个自私自利的不肖子孙!”
他真的已经有点儿口不择言了,自己说点儿啥,完全都不过脑子了。
青年嘴角抽动了一下,眯着眼睛道:“第一次听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是他妈这个意思哈,你这些大道理,还是留着我出去之后再说吧,还有,别说宋子娴怎么怎么不好,在我看来,能走出这个牢笼,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几乎已经找到了一个一撒手就能全身坠楼的绝佳位置,虽然依照刚刚的情况,他的魂魄大概率会在身体跌落的瞬间被“撸”出来,继续禁锢在这房子内,可颜司承的身体可真就算彻底交代了。
秦欢乐头大如锣,暗恨自己以前怎么没和省厅的谈判专家们好好学一学谈判技巧。
他快速的往后跑去。
他这一反向操作,那青年反而有些好奇的暂停了动作,审慎的观察着他的反应。
秦欢乐从墙边的书桌抽屉里,划拉了半天,才在一堆杂物的最下面,捞出了一个笔记本,也顾不看里面的内容,直接稀里哗啦的翻到一张空白页,撕下来一张纸,举在手里,朝那个青年扬了扬。
“宋子娴是悄悄跟着我才跑出去的,我能带你出去,用这个就行!你这么作死的往下跳,就算把颜老师摔出个好歹来,你也一样离不开朗华大厦半步!你这叫饮鸩止渴,你自己想,你虽然一直埋怨颜老师没有帮你们想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可如果他真的出了问题,你们,你们这一屋子的魂魄,难道还会有什么别的指望吗?”
青年显然被说动了,也知道这是竭泽而渔的下下策,自己真能逃出去还好,要是真的如秦欢乐所说,不仅没出去,还伤了颜司承,那这罪过可就大了,那些邻居还指不定会怎么责骂自己呢。
他心里打了退堂鼓,气势就软了下来,眼睛来来回回的瞄着秦欢乐手里的那张纸,狐疑道:“就一张纸,你真的能带我出去?”
“能是能,但今天不能。”秦欢乐挪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
“为什么?”
秦欢乐冷笑了一声,“你赶紧出来,得等我确定了颜老师的安全,才能合计这事的可行性,否则被你威胁着,我可没这个心情,我......”
他一抬头,忽然愣住了。
他此刻坐的位置,与窗台之间,刚好隔着从春叔家搬回来的那块玻璃。
此时玻璃摆在木架子,剔透明亮,并没有与第一次看见时有任何分别......只是透过这块玻璃,望向窗口的青年,居然看见的,真的就是那个青年的样子啊!
不再是颜老师的脸,也不再是颜老师的身体......
见他久久不说话,青年后反劲儿似的有些理亏,也有些胆怯,他每次情绪来了,总要闹几场的,别说他自己了,就是他爸妈也早都习惯了,如今那股不管不顾的激愤慢慢淡化了下去,总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
青年迟疑着从窗台跳了下来,挠挠后脑勺儿,别别扭扭的走到床前躺好,才一使劲儿,将自己的魂魄从颜司承的身体里挣脱了出来,聊胜于无的对着秦欢乐恐吓了一句:“你别骗我,我可等着呢!”说完,就直接矮身向下,没入地面,消失不见了。
然而又过了许久,秦欢乐依然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宛如石胎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如干涸的河床,皴裂出无数淋漓的伤口,每看一眼,都是锥心的割痛。
他的脸孔风化成了千年斑驳的壁画,心脏凝滞无法跳动。
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就被这样......被活活痛死......
隔着这块玻璃,他看到仰躺在床的颜司承安静的沉睡着,只是再没有了如画的眉眼,幼滑的肌肤,纤长挺拔的体态,温润和煦的气质......都没有了,都没了!
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身形佝偻、满面褶皱、青筋毕现、风烛残年的......百岁老人......
秦欢乐鼻酸的难以抑制,忽然站起身,发疯了似的越过那块玻璃屏障,到床前俯身去看......啊!依然是他青年模样的颜老师。
可内里呢?
难道春叔穷其一生找到的,就是这样的“真相”?
然而秦欢乐一瞬间被巨大的情感冲撞的头晕目眩,还无法更缜密的分析这一切,他脑中挥之不去的,只有颜司承垂垂老矣的形貌姿态。
他不敢惊动对方,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的往后退,中途却忽然膝盖一软,直接跪坐在了地。
手边是他刚刚着急哄劝那青年时,随手扔在地的笔记本。
隐隐约约的,他记得颜司承好几次对着这本子发呆。
心中似有通感,他慌乱的捡起那只笔记本,从头翻到有字迹的页面。
那干净俊逸的字迹,清晰皎洁,一笔一画,仿佛使人可以想见颜老师书写它们时的形貌姿态。
“如果有一个人对你笑,带着几分痞气,几分虔诚,几分小心翼翼,那么他的名字,应该叫作秦欢乐。”
“如果有一个人总是喜欢和你聊美食,目光无所不在的追随着你,时时无法控制的想要靠近你,那他应该就是秦欢乐。”
“在他身边,你可以坦然的做你自己,虽然至今你仍然没有完全习惯。放心,他是个可以被你全心信任的人,假使你因为忘记一切而略感脆弱,那么他也是一个可以被你坦然依靠的人。”
“当你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生活,只需把自己托付给他,他一定能承载着你,带你去走接下来不知通往何出的漫漫前路。”
“你们经历过什么都不重要了,你可以叫他秦欢乐,也可以叫他小乐。”
“他,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所以,别怕。”
悲伤,浅淡的,痛彻肺腑,又是令人欣慰的。
颜司承曾经为了弥补他魂魄的缺失,甘愿自我诅咒。
与心悦之人,纵使四目相视,也永不能相认。
这样狠绝不留余地,才使他成了如今人模狗样的自己。
可他偏偏不知足,得陇望蜀的想要得一人心,恒久相守......却粗枝大叶的根本没有发现,因为自己的贸然接近,让对方再次敞开了心扉接纳,可后果,却是遭到如此迅猛的反噬。
纵是淡然如水的颜老师啊,他还常常私心不满,嫌弃对方是笼烧不旺的柴炭。
可哪里知道,颜老师那点点星星之火,却无不是在焚烧着自己时完成的。
他欠他的,真是生生世世,也抵偿不完了。
他哽咽着,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红肿的像金鱼,倾身前,额头相抵。
颜司承轻轻的睁开了眼睛,却有些迷蒙的虚弱,含混不清的说:“你回来了。”
秦欢乐吸了一下鼻子,咧出一个灿然的笑,轻声说:“我还要回去加班,你接着睡吧,睡醒了,我就回来了。”
颜司承“嗯”了一声,任由秦欢乐给他掖了掖被子,面色青白的接着昏昏睡去。
秦欢乐晦暗的眼色倏然一变,双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线,双拳紧攥,大步向外走去。
市局里此刻正是热闹非凡。
聚餐的余热犹在,有同事打包了蛋糕,正在给值班没去的同事分切。
秦欢乐阴沉着脸走进大楼,龚蓓蕾老远瞧见,端着一盘蛋糕跑了过去,“老秦,你去哪了?明明看见你和我们一起走的,怎么到了饭店就找不着你影了?”
她离得近了,自己心里先打了个突突,没想到秦欢乐居然是这么个状态。
秦欢乐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径自走到小吴的桌子前,翻看着面的关押记录。
“老秦?”龚蓓蕾在后面怯怯的叫了一声。
秦欢乐放下记录,转身向羁押室走去。
看守的同事看了看他,“提审?”
“不提审,我进去,问几个简单的问题。”秦欢乐脸色骇人。
那同事犹豫了一下,“那也得小吴批个......”
“先登记我的名字,着急,回头给你补。”秦欢乐强势道。
“那不行......要不,给他打个电话吧,我记录一下。”同事说着,用座机拨通了小吴的电话,并按了录音键。
有了之前的一系列事情,小吴也全然不在意,还当秦欢乐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重要线索,不假思索的就让那同事先给他开门,自己过后再补送手续。
秦欢乐走到羁押室门前,示意同事开门。
同事也是好心,小声道:“这是杀人案的嫌疑人,你还是要注意自身安全,就在门外面问吧。”
“一对一还顾不了自己的安全,我也不用干这行了。”秦欢乐冷冷的说。
那同事见对方不领情,多少有些不太高兴,也不再说,直接打开门,等他进去,又从外面锁了门。
靠在墙角,半合着眼睛的康锋,微微睁眼,朝逆光的方向瞥了一眼,粗略看出是秦欢乐,便不屑的侧过头去,闭了眼睛,一副完全不想理睬的样子。
秦欢乐缓缓走前去,蹲身下来,他宽厚的背影完全将康锋覆盖在了自己投射出的阴影中,门外看守的同事从这个角度望进去,完全没发现任何异常。
可在同事看不见的角度里,康锋却霍然睁开了双眼,只感到脖子被秦欢乐不留余地的遏制住,完全阻断了所有氧气的进出,整个脑袋迅速的充血涨红。
可康锋也没有慌张,仅仅在短暂的错愕过后,就倔强的直视着秦欢乐。
两人面尽皆凶相,无声的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