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帝向四周投去目光,殿上宫奴尽数退去,空荡荡的文华殿中隐隐浮动着一绺暗香,被帘卷劲风浸湿了,沉重地压在身上。
“今日是正月十一,朕是该料到先生会有此一请。”
万历帝凤目摄敛,好似一眼便能将阶下之人的三魂七魄尽数剖出,明白袒露在审稽之下,
“皇三子去岁正月初五生,诞生甫一月,便有姜应麟、沈璟及孙如法等人疑君卖直、坏典要君。”
“朕处置了他们,及后早已明言,朕殊封贵妃,非为东宫起见,先生今日奈何又要来讪朕?”
申时行行礼道,
“昨等言事诸臣屡请建储,道路流传,妄有窥测,而乃设不然之虑,为此纷纷,及自新岁以来,则臣等亦有不容已于言者。”
“臣等心窃非之,皇上既已亲洒宸翰,谕示臣等,可谓明旨昭然,如今布告四方,圣志何尝不定?”
“且臣等仰稽星象,俯察舆情,窃谓今日吉祥善事,无如建储阁、封王爵,以正纲常,明典礼,敷恩泽,庶几人心咸悦,天意自孚,而言者尚未之及也,臣等请毕陈其愚。”
万历帝神色冷漠,喜怒哀乐俱镇在一张薄薄的面皮下,只有里头长着颗任谁都瞧不见摸不着的人心,倒确是天人合一,威荣无俦。
许国见皇帝不语,趁势开口道,
“国家有大纲常,若父子兄弟,伦序一定而不可易者是已;若建储封王,彝章具在而不可废者是已。”
“昔我太祖高皇帝于洪武三年四月之诏有曰:‘朕闻帝王之子,居嫡长者必正储位,其余众子当封以王爵,分茅胙土’。”
“大哉圣谟,为纲常典礼计至精备,真万世圣子神孙所当遵守而不违者。”
“伏惟皇长子,聪明岐嶷,睿盾非凡,前此诞生之年,即已诏告寰区,奏闻郊、庙,今届六龄矣,天序既已默定,人心又皆翕从,此圣祖所谓宜正储位者也。”
“又惟皇弟三子,祥微艮索,序属宗盟,虽未及胜衣趋拜之年,亦已有砺山带河之重,此圣祖所谓宜封王爵者也。”
万历帝好整以暇地支颐后靠,半带笑地回道,
“朕惟册立、分封东宫及亲王,此乃祖训大典,嫡庶长幼,一定自有次序。”
他顿了一顿,又沉下了脸道,
“只是皇长子禀质清弱,气体未充况,皇后年在妙冲,又屡遭不讳大难,姑不得已迟缓少俟耳。”
王锡爵躬身回道,
“臣查得本朝故事,成祖以永乐二年立仁宗为皇太子,即封赵王;英宗以天顺元年立宪宗为皇太子,立即封德、崇等王;世宗嘉靖十年,东宫二王具在幼冲,亦同日受册,历历可考。”
“臣绎思列圣传家世守之法,仰体皇上爱子均一之情,臣窃谓皇长子宜正位东宫,皇第三子宜即分封大国,一时并举,尤为盛事。”
申时行又道,
“《诗曰:‘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又曰:‘穆穆皇皇,宜君宜王’,盖言成周之盛也。”
“今已鬯有归,磐石有辅,长幼之伦既正,本支之传益隆,在祖宗列圣在天之灵岂不燕喜?”
“皇上春秋鼎盛,胤祚方兴,而皇嗣一已升储,一已受爵,子贵则父益尊,后昌则福益大。”
“且使内而六宫,外而百官,远而四海九州六军百姓,无不欢欣踊跃,其以慰安人心,斡旋天意,皇上岂不悦怿?”
“臣等职在辅弼,国家休戚同之,故纲常一日未明,典礼一日未备,臣等之心亦有一日不能自安者。”
“故敢不避烦渎,辄效其愚,伏望皇上俯察迩言,早定大计,将册立册封吉典敕下礼部,查照累朝事例,择日具仪上请,及时奉行,庶使外廷诸臣无所庸其议论,亦不至于屡渎天听矣。”
万历帝望向阶下,炯冷的眼光好似要将殿中三臣条分缕析地分成两瓣,申时行等人却躬身行礼,祗立不动。
殿中静默了好一会儿,万历帝方慢慢开口道,
“知道了。”
那对锐利的凤眸稍加开闭,须臾软和下来,
“卿等候旨便是。”
申时行犹豫了一下,刚想要开口再劝,就听万历帝转而说起了另一桩事,
“朕昨日见到御史梅鹍祚的奏疏上说,兵部宜久任而后责成,功无旁挠,而后能久任,不然,是絷骐骥之足,缚孟贲之手,自固者鲜矣。”
万历帝冷声道,
“原兵部尚书王遴此前擅留御批,众言官交章论劾,朕念大臣优礼致仕,众言官又称荐之,真可称怪事矣。”
“朝廷设立言官,是为辨认是非贤否,近年却惟任意爱憎,全无定论,反归咎朝廷,以致数易本兵,请先生拟旨,夺梅鹍祚官俸四月,令其反省。”
申时行听得皇帝此时忽然提起王遴,不由心下微惊,又见皇帝面露不悦,忙应了下来,再不提之前建储封王之议。
许国开口道,
“梅鹍祚之言,并非断无可取之处,臣近日见总督蓟辽右都御史王一鹗,题先督臣谭纶,题准召募浙江鸟铳手三千名,与同蓟镇客兵标兵相兼训练三年有成然后遣归。”
“又督臣刘应节议添调南兵六千九百余名、新旧三支共九千九百余名,专为守台之用,将官中军等日支有差,管台、百总、两防戍月,每日每名加工仓银一分,此饷额开载定数也。”
“十数年来,二虏未敢窥伺蓟门,固因墙台步骑精好,亦南兵昼夜防守之力也。”
“但三路兵多饷耗,其中奸弊渐多,譬如中军千把总等官营兵,仅千总一缺,就有数十人谋补,且有见面、生日、年节、支粮造册等例,台兵因此屡受其扰。”
“若无见缺,则唆人讦告;坐缺顶补不得,即散播流言,镇守忧谗畏讥,臣不得不为之扼腕。”
王锡爵道,
“臣亦听闻,蓟镇南兵一人兼二兵之饷,尤倍于北军粮数,以致闲丁冒滥工食。”
“且各处招募南兵中,往往陆兵聚之一城,可旦夕操练;水兵散之各港,可挂帆稽查。”
“惟蓟镇南兵三营,将官各统一部,兵练于一隅,距边二三十里,峻岭叠嶂,咫尺墙台反无统摄之权,各兵以非路提所属,不听稽查,无事且罢,有事岂不推诿?”
“倘或承平日久,南将既不操练,徒使千把总乘机为奸,虚捏名粮,或遇调操,则临期雇员充数,若委官查点,则曰将官调操,尚未发回。”
“其所造营册名项含糊不辨,以便染指,则是有功蓟镇者,固南营之台兵,而有蠹于蓟镇之饷者,亦南营冗役也。”
万历帝沉着脸道,
“蓟镇员役冗滥,糜饷剥军,积弊多端,诸卿当以为如何?”
许国回道,
“臣酌为久屯之计,蓟镇应悉行汰革千总,改为把总,改抵营台,不必再募,有不愿改兵者,以后新建台座,即以余兵拨补。”
“如有不敷,即于本路主兵凑拨,不必另增,台总俱听就近统管兵,约束该操之期,南将会同路将调操适中地方,不得更番。”
“调取该镇工食,饷司照册封发,协路督同在台千把总,分凿给散,不许南将干预。”
“遇有千把总员缺,使该营公选,有年劳相应者,呈请总督抚镇衙门查明委用,至于百总台兵名缺,亦要选勇健者呈送镇道等官验补。”
“敢有私相顶替、虚捏冒粮,及逞奸流言、挠乱机务者,听府督官及巡关御史,严拏奏处。”
申时行立在前头一言不发,但听万历帝点头称是道,
“许卿所议甚好,着令督抚官用心稽汰,奉公任事,千把总杂流应存应革者,俱依许卿方才所言,如有拨补,都令报部备查,不许朦胧添复。”
许国躬身以应。
申时行却道,
“皇上此时裁汰兵员,恐怕不妥,臣近日见兵部有奏,甘镇地方孤悬,番虏错居,兼之流虏日增,西宁失事未已,而肃州告急,今虽渐就敕宁,却尚多可患。”
“臣听闻,庄浪鲁家军夙称骁健虏,人皆乐以为用,皇上革裁冗兵是为利边,不如将蓟镇南兵调拨甘镇,以作充实营伍、资备战守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