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八章 水田之议(1 / 1)鹤踏高枝折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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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行回道,

“是,皇上所言,乃万历四年事也。”

万历帝沉默许久,方才平静清穆地道,

“逝者如斯,人生朝露,终成千古,朕记得万历十一年时,张四维归乡服丧,特辞朝廷于文华殿,劝朕以法祖、孝亲、讲学、勤政、清心、寡欲、惜财、爱民,日慎一日,保终如始。”

万历帝说到此处,嘴唇翕动,似有方寸万重沾染在口边,渐渐揿没下去,

“——先生请拟敕旨,重修《大明会典》书成,总裁等官例当加恩。”

申时行却回道,

“臣等万不敢当。”

万历帝道,

“先生何必推辞?”

申时行道,

“臣等备员辅弼,受恩深厚,此铅椠编摩之力,皆出于文学侍从之臣。”

“臣等不过总其纲维,稍加润色,若欲分功于史局,称绩于纶扉,则阁臣之职业谓何?人臣之分义安存?故而不敢当也。”

许国亦道,

“《大明会典》告成,所有副总裁、纂修诸臣,具各效有勤劳,相应叙录,望皇上俯察下情,停止此等恩命,朝廷之宠数不为滥施,而臣等之愚忠亦获少慰矣。”

万历帝颜色稍缓,

“《会典》书成,卿等总其纲维,劳续可嘉,理应叙录效劳诸臣以彰激励事。”

在万历帝的一再要求下,申时行只得回道,

“臣等看得,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沈鲤、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朱赓、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王弘诲,先充副总裁,久效勤劳,所当优叙。”

“另有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张位、于慎行、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徐显卿,后充副总裁,绩效勤劳,所当并叙。”

“其纂修官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读赵用贤等,具分曹编辑,各效勤劳,所当分别陆叙。”

万历帝赞同道,

“甚好,便请先生定拟次第,敕下吏部遵行,至于进呈《会典》之处……”

万历帝顿了一顿,仍然依例回道,

“着于皇极殿呈进罢。”

申时行一一应下,又听万历帝吩咐道,

“呈书典仪,还是理当以简朴庄重为主,切莫太过铺张。”

“朕记得前岁大旱时,朝中有议论,要朕分遣大臣去往天下名山大川祈雨,唯独沈鲤劝谏朕说,使臣往来滋扰地方,恐重困民,最终朕只得自己徒步步行二十余里去南郊祭祷。”

万历帝淡笑道,

“沈鲤这个礼部尚书,倒比宋??这个户部尚书还要关心国家的钱袋子呢。”

申时行躬身回道,

“沈鲤公忠体国,臣此前方听得沈鲤说起,理财之法,在于开源节流,盖天地生财止有此数,不思所以生之,则思所以节之。”

万历帝微笑道,

“老生常谈之语,先生何必借沈鲤之口言此?”

申时行回道,

“去岁水田之说未行,臣深感不安。”

万历帝道,

“物议沸腾,朕不得不罢治水田。”

王锡爵开口道,

“皇上明鉴,臣惟天下之事,有害在一时、而利在百世者,始若不便于民、而终则大为民利者,凡民可与乐成,不可与虑始,惟在较其利害之轻重而致行之,则今水田之说是也。”

“今国家岁费无涯,既不能节,而户口逃亡日众,田地荒芜日多,民无余财,地有余利,故莫若兴地之利,以助民之财,此则徐贞明之初意也。”

“譬如富民之家,苟有尺寸之地,亦必使种蔬树果,以资日用之需,况于畿辅之区,荒闻弥望,而顾弃之不耕,废之不用,徒使势力之家占为己有,而不佐公家之急,利不在国,又不在民,岂不深可惜哉?”

“但近水之处,欲建堤岸,欲疏河渠,则必少用民力耳,而水利、田土,皆州县有司之事。”

“《大明律》中固有条文:‘荒芜田地有罪,失时不修堤防有罪’,今以荒芜不修,谓之便民,以垦田兴利,谓之害民,不亦左乎?”

万历帝闭口以舌抵龈,沉默有顷,方犹疑着回道,

“前开水田,人情甚称不便,既百姓不愿,不该强行。”

许国回道,

“人情为说者,其故有二:北方之民,游惰好闻,惮于力作,水田则有耕耨之劳,胼胝之苦,不便一也。”

“贵势有力之家,侵占甚多,不待耕作而坐收其利,若开垦成田,必归民间,必隶有司,使坐失已成之业,不便二也。”

“然以国家大计较之,则不便者小而便者大矣,臣查得本朝故事,昔成化中议开通惠河,京师讹言,遂命停止,嘉靖初,始复开成之,至今为利。”

“臣以为,水田之举,但宜斟酌地势,体察人情,其不堪之处,不必尽开,其见种黍麦之田,不必改作,应用夫役,官为雇募。”

“譬如去岁御史王之栋所言,滹沱等河难以疏治,便暂行停罢,要在不拂民情,不失地利,乃为谋国之长策。”

万历帝犹豫了一会儿,复看向申时行道,

“朕此前见先生疏言安民之要,不知先生对此有何看法?”

申时行答道,

“这水田确有说法,前者科道官纷纷建议,说京东地方田地荒芜,废弃可惜,相应开垦,京南常有水患,每大水时至,漂没民田数多,相应疏通,故有此举。”

万历帝覆指于椅圈云头,轻而缓地敲击三下,一对平静清湛的凤眸不紧不迫,也并不即刻表态,只是回道,

“朕之左右中宦皆北人,徐贞明去岁上奏疏时,朕就见宦官们私下里疑惑,说南方地下,北方地高,南地湿润,北地缣燥,且如去岁天旱,井泉都干涸了,这水田怎能做得?”

申时行忙道,

“北人惧东南漕储派于西北,则烦言必起矣。”

王锡爵亦附和道,

“北京雄据上游,兵食宜取之畿甸,今皆仰给东南,岂西北古称富强地,不足以实廪而练卒乎?”

“赋税所出,括民脂膏,而军船夫役之费,常以数石致一石,东南之力竭矣,又河流多变,运道多梗,窃有隐忧。”

许国回道,

“臣闻陕西、河南故渠废堰,在在有之;山东诸泉,引之率可成田;而畿辅诸郡,或支河所经,或涧泉自出,皆足以资灌溉。”

“北人未习水利,惟苦水害,不知水害未除,正由水利未兴也,盖水聚之则为害,散之则为利。”

“今诚于上流疏渠浚沟,引之灌田,以杀水势,下流多开支河,以泄横流,其淀之最下者,留以潴水,稍高者,皆如南人筑圩之制,则水利兴,水患亦除矣。”

“至于永平、滦州抵沧州、庆云,地皆萑苇,土实膏腴,臣观前朝典籍,见元文宗时,有南宋左丞相虞允文之五世孙虞集欲于京东滨海地筑塘捍水以成稻田。”

“若仿虞集之意,招徕南人,俾之耕艺,则北起辽海,南滨青齐,皆成良田也。”

王锡爵接着道,

“臣以为,皇上宜特简宪臣,假以事权,毋阻浮议,需以岁月,不取近功,或抚穷民而给其牛种,或任富室而缓其征科,或选择健卒分建屯营,或招徕南人许其占籍。”

“俟有成绩,次及河南、山东、陕西,庶东南转漕可减,西北储蓄常充,国计永无绌矣。”

万历帝一动不动地望向阶下,沉郁结着的眉峰松垂开了,却仍是谨慎回道,

“荒芜可垦,水田不必勉强做。”

万历帝道罢,又望向申时行道,

“先生可还有谏议?”

申时行躬身道,

“臣以为,水田之议其不可不成者有四,而不可不审议者亦有四。”

“国家定鼎燕京,转漕东南,水利既兴,昔取诸东南,今取诸堂奥之外也,不可不成者一也。”

“西北有水利,则东南可以息肩,而漕挽之费所省又多,不可不成者二也。”

“虏利于骑,不利于步,沟洫有制,是不墙而堵,不兵而卫也,不可不成者三也。”

“昔也旷莽,今也蕃育,生聚教训,安边长利,不可不成者四也。”

“然西北之不谙水田者旧矣,驱而为之,缓之则无济于事,急之则有戾于民,是人情之议也,不可不审者一也。”

“垦田之夫每邑不下千人,若派之民耶,则以为厉矣,若徵之江南耶,则千里赍粮远赴田作有望而走耳,是垦田之夫之议也,不可不审者二也。”

“臣往阅宁夏,古称塞北江南也,又素有水田,藉汉唐二渠,不烦徵力,然往往就荒驱之领田如赴汤火。”

“又尝阅甘肃,有先抚臣杨锦者为垦田之议,而军不愿种,乃分派各堡,另立垦军,卒无成功,此边人之习也。”

“垦田百万,法当给五万人,若曰自领之,而自垦之脱,无领者将不垦之乎,是领田之户之议也,不可不审者三也。”

“沿边无粮旷土,军民利而私种之久矣,垦而为田,势必起科,若能欣然就耶,何至于广野有沙压之虞、水滨有泛溢之虞?但一相度则可知已,是起科之议也,不可不审者四也。”

万历帝缄默良久,眸子里敛了气焰,缓缓吐声道,

“卿等所奏,深切治理,水田一事,须当谋及长策,请先生拟旨颁户部,垦田事宜,先着各地方细察治下有无荒芜,设法开种,其地势非宜,人情未便的,具着即时停止,毋得害民。”

顿了一顿,又道,

“山西连年岁荒,全省多赖社仓获济,去年宋??就劝朕以纸赎为山西籴本,此次水田事项,山西且不必参涉,着使陕西、河南、山东、直隶京畿等地先行察荒之令即可。”

申时行应道,

“是,边储大计,最重屯田与盐?,前近诸边年例银增至三百六十一万,乃弘治初年之八倍有余,着实宜修屯政。”

万历帝点头道,

“南京礼部尚书袁洪愈的奏疏朕一早便看过了,不才将领公然侵占,坐夺田亩之利,间有贫苦士兵开垦尺寸之地,尚未收成入口,而已先报官增收税银,使之不沾实惠。”

“以致九边屯田荒芜,兵饷不足,盐法不行,商人受困,此番既要清查荒田,即申令各边总督、巡抚诸臣共图长久之计,将屯田、盐法悉心区划,一同报与户部知道。”

申时行躬身行礼,

“圣裁允当,臣等明日便将敕旨发下六部。”

万历帝略一点头,再次重申道,

“先生著文时,还请郑重写明,各地若当真兴开水田,只该相地势、察人情,万万不可强民。”

申时行垂目恭谨以应。

万历帝复缓声道,

“朕素居深宫,外间民情事务不得周知,还要先生调停,倘或有该说的,先生且不时奏来就是。”

申时行忙回道,

“臣等幸蒙皇上委话,不敢不尽心尽言。”

万历帝笑着点了点头,原本覆在龙椅云头上的手,也慢慢挪到了右腿前膝上,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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