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正钊张了张口,在薛文质无声的注视下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并非是佟正钊有意阿谀秦王,而是作为现代人的他,从历史事实出发,竟寻不到任何合适的语句去声援薛文质。
万历二十三年的蓟州兵变是何等惨烈?
戚家军南兵的将士们半年前刚刚为大明远征归来,在异国土地上扬名立万,在战争中奋勇当先。
可是,这些军人,没有在战场上死于日军的枪林弹雨,却在驻地被自己的长官诱杀。
历史上明朝前后两次援征朝鲜,戚家军南兵都是给朝鲜军民最好印象的明朝军队。
除了作战勇敢,还不扰民,军纪极佳,朝鲜人对吴惟忠所领的南兵,无论是在民间,还是官方记载的史料中,都是众口一词的称赞。
吴惟忠、骆尚志、王必迪三人被称为“南兵三营将”,是在入朝明军中口碑最佳,战功最为卓著的南兵将领。
但是万历朝鲜战争的军队统帅李如松,在战后的军功分配上,明显偏向北军,把原来南军的战功按到北军头上。
比如平壤的“首叙”之功,分明是吴惟忠奋勇先登,结果到了最后,被归到了北军将领杨元头上。
戚家军在军功上没有被公平对待不说,甚至连主将事先许诺的奖赏也不到位,再加上长期被拖欠应得的军饷,蓟镇三协的南兵自然群情激奋。
结果于万历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蓟镇总兵官王保以补发欠饷为名,将手无寸铁,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的三千三百余名戚家军南兵骗到演武场诱杀。
在朝鲜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抗日英雄,就这么被集体屠杀于南北党争之中,成为了晚明官僚体制下的牺牲品。
而诱杀有功之臣的蓟镇总兵官王保,不但事后没有被朝廷追究罪责,反而因平定兵变而加官晋爵,甚至替代董一元镇守辽东,卒于任上,死后赠左都督。
佟正钊是能理解薛文质对戚家军的感情,以及对大明无比忠诚的信仰的。
但如果有机会改变历史,哪怕就是那么一点微小的可能,佟正钊都不忍再让戚家军的好汉们,因为本该属于他们的银钱,而死于自己人的屠刀之下。
甚至佟正钊在一开始就能如此坚定地帮助薛氏兄妹,就是因为他不忍再看到戚家军被自己保护过的大明所伤害。
因此此刻佟正钊张着嘴,喉头却像是被人锁住了一般,发出轻微颤抖的“咝咝”声,似是因尴尬而陡然语塞的样子。
佟正钊不想为难自己,薛文质自然也不愿为难他。
只见薛文质脸色一沉,在佟正钊发表意见之前,就先行对朱谊漶作了一揖,不卑不亢地道,
“王爷没错,是小人不知好歹,辜负了王爷的一片美意。”
薛文质说罢便一转身,全不顾朱谊漶如何错愕,干脆利落地昂首离去。
薛为忠阻拦不及,只得对朱谊漶告罪道,
“王爷,文质就是这个性子,您别……”
朱谊漶摆了摆手,道,
“薛承奉去看看他罢。”
薛为忠应了一声,又看了佟正钊一眼,这才追着薛文质去了。
待薛为忠一走,朱谊漶就转向佟正钊道,
“你方才怎地不替本王说几句公道话?”
佟正钊暗叹一声,道,
“王爷的道理是对的,只是不该……说得这般直白,平白伤了薛兄自尊。”
朱谊漶瞪大了他那双幼鹿般的眼睛,
“这跟自尊有甚么关系?”
佟正钊道,
“戚家军一生之信仰,便是保卫大明,效力国家,无私奉献。”
“王爷现在却说,他们从前所信仰的一切在朝廷眼中都不值一提,他们所信仰的一切都是帝王为了操控他们而编出来的虚伪概念,他们所信仰的一切都令他们看起来渺小轻贱得犹如蝼蚁。”
“王爷击碎了戚家军的信仰,自然便是伤了他们的自尊。”
朱谊漶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忽然说起了一件毫不相关的事,
“本王听闻徽州府商业兴旺,徽商因常年在外行商经营,怕家中妾妇耐不住夫妻两地分居之苦,于是大肆旌表烈女节妇,在徽州府中大筑贞节牌坊。”
“据说徽州上至官府,下至宗亲,人人以女子以身殉节为荣,本王虽以之为徽州恶俗,但也可以理解其中究竟。”
“徽商妇素以贤良著称,相夫教子,侍奉公姑,助家经商,皆其本分,且徽商家资不菲,多赖孺人内助,哪里能放任其改嫁他人?”
“即便丈夫身死,妇人改嫁亦多事涉家族析产,徽商为稳固家族势力,自是希望妇人恪守贞节,相竞以贞。”
“本王以为,此事多为利益所致,徽商妇个个机敏能干,哪里不知那贞节牌坊名为奖励贞节,实为束缚女子自由之枷锁?只是碍于地方风俗,不得脱身而已。”
朱谊漶越说越是困惑,他看向佟正钊,与其说是在寻求一个答复,不如说更像是在寻求一个共鸣,
“不想此事不止于内宅妾妇,竟连一贯勇猛的戚家军都能被牌坊所惑。”
“朝廷赞赏戚家军的忠诚,就像当年张居正在书信中评价戚继光云,独以此辈国之爪牙,不少优假,无以得其死力,不过是既想利用他们,又不想多拨军饷罢了。”
“但本王是真心实意地敬慕戚家军的英雄,想帮助他们摆脱目前的财政窘境,怎么反而引来不快了呢?”
“妾妇为了牌坊守贞,尚且可以说是三从四德,身不由己,可戚家军那一群男人,执意抱着座忠君爱国的牌坊是为甚么呢?”
“这牌坊抱得越久,负担越重,朝廷根本不会因此看重他们,只会觉得戚家军理当如此,要是有哪天他们做得有一点不好,朝廷反而会立刻借机收拾了他们。”
佟正钊心中大震,朱谊漶虽然算得上是不经世事,却是扎扎实实地说出了许多大明勋贵的“心里话”。
“军人本应是不怕死的。”
佟正钊回道,
“他们为了忠君,为了报国,自是更加不畏牺牲,这是戚家军的名节,王爷应当试着去理解才是。”
朱谊漶想了一想,果断摇头道,
“倘或戚家军是为求名节而不怕死,本王尚且能试着理解一二。”
“可现在戚家军已经变成了因恨不得名节而怕活着,那本王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不能理解他们那一群抱着牌坊的人到底在想甚么啊。”
佟正钊张口结舌,他一面觉得朱谊漶说得很有道理,一面在情感上又无比认同薛文质,
“……话虽如此,王爷方才也不该对薛兄如此生硬。”
朱谊漶眨了眨眼,用一种真诚又谦虚的语气请教道,
“那本王该怎么说呢?”
佟正钊温柔而耐心地回道,
“王爷该说,辽东去倭国须经海路,这一来因海上气候多变,商船一来一回,长短日期不定,万一耽误了士兵们出操训练,自是应将俸银超额补上。”
“二来,朝鲜离日本虽不算太远,但海上风急浪险,并非全无遇险之可能,昔年忽必烈两度东征日本,都因时遇大风雨,而战舰触岩败北。”
“何况范明只是民间私商,以船舰性能而言,定是远不及忽必烈当年,既有风险在此,那王爷对戚家军多加补偿,也是情理之中。”
朱谊漶沉默片刻,似是沉默得有些委屈,
“真是怪了,本王一个出钱的主儿,竟还要哄着人拿钱。”
佟正钊温和地笑道,
“圣人云,放于利而行,多怨,王爷能处处为戚家军着想的确体贴,只是动辄分析利害,未免显得有些操之过急。”
朱谊漶将手中的扇子放到了一边,
“依本王看,不是本王说错了甚么,而是那薛文质过于敏感。”
“本王有时听戏听得兴起,打赏戏子用的都是金锭子呢,人家那唱戏的接了赏,还一家老小都跪下来向本王磕头呢!”
佟正钊叹气道,
“王爷,那戏子如何能同军人相提并论呢?世道再变,军人的铁骨铮铮总不会变。”
朱谊漶摆了摆手,道,
“算了,算了,一会儿薛文质回来了,本王就用你方才说的那两个理由回他罢。”
“这说来也怪,都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这薛氏女倒比她哥哥要好相处多了。”
“她那才叫柔中带刚,本王同她说两句话,虽有意见不同之处,她也都能接得上来。”
佟正钊笑了一笑,道,
“清明之后,小人也正好遇见过一回薛氏女,听她说,王爷有意命其打造鸟铳,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朱谊漶笑道,
“确有其事,只是那薛氏女怕担干系,不肯为本王铸造铳炮,也是可惜。”
佟正钊顿了一顿,道,
“小人心中有一疑问,烦请王爷为小人解答一二。”
朱谊漶看了佟正钊一眼,道,
“你且说就是。”
佟正钊道,
“王爷有意铸造铳炮,究竟是仅为府中玩乐,还是想给戚家军多添一份助力,抑或是,王爷想以戚家军掩人耳目,以招募矿工为名,暗自组建自己的亲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