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热,几十斤的甲胄穿在身上,又重又热,是个人都受不了。张勇巡视回来,让亲卫解下甲胄,只着中衣,只觉十分凉快。
瓦剌派使者进关后不会再来滋扰,这段时间一般没有战事。
“大人,京城来信。”亲卫呈上一封书信。
儿子越来越出息,每次接到京城来信,张勇都老怀大慰,心情畅快,这次也不例外。他探手接过,看清信封上的字,惊道:“杨首辅的信?”
杨士奇写信给他做什么?不不不,杨士奇是他想巴结却巴结不上的内阁首辅,怎会写信给他?
虽说朝官勋贵阉党互不来往,但文官处理政事,军饷钱粮得通过他们手,内阁,特别是首辅的权力还是大到无法想像的,张勇一直想和三杨走得近一些,只是不得其便。
如今杨士奇竟然来信,他第一反应便是:“这信是假的吧?”
亲随道:“是,送信人就在府外,说要等大人的回信再走。”
“在府外?快快请进来。”张勇忙道,一边让亲随取来长袍穿上,套上靴子。
杨士奇写完信,没有走驿道,更没有百里加急,而是派人从京城快马加鞭送到大同,并嘱咐立等回信。
来人二十出头,一脸精明,只是青衣小帽,任谁都看得出是奴仆。
张勇哪敢以奴仆待他?请他坐了,又命人上茶,道:“不知阁老有何吩咐?”
来人清楚眼前这位副总兵极有可能是自家老爷的亲家,哪敢放肆?推辞不过,屁股沾一点椅沿,小心翼翼坐下,神态恭敬道:“张老大人看信便知。”
张老大人?我很老吗?张勇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乌黑如墨的胡子。
来人极善揣摩,马上解释道:“令郎张大人在京中和我家老爷是忘年之交,为区别令郎,只好称呼你为老大人了。”
不是你看着老,别误会。
张勇浑身骨头顿时轻了二两,眉开眼笑道:“犬子得阁老青眼么?”这小子不错,有老子几分做官的天分。
来人含笑:“正是。老大人请看信,老爷吩咐,让小的带回信回京。”
“哎,你一路风尘仆仆,怎么也得歇两天再回去嘛。”张勇嘴上客气,心里不免疑惑,要是杨士奇交代下来的事,我一时半会的办不成,你是不是非逼着我办成?这哪里是送信,分明是监督。
“有劳老大人挂心,小的取了回信,即刻回京。”来人道,眼睛一直看放在桌上的信,信封完好,还没拆。
张勇一再地劝,来人见他只顾说话,就是不看信,急了,道:“烦请老大人先看信。”
我不是怕他交代下来的事办不了么?张勇心里打鼓,在来人一再催促下,勉强拆开信封,取出信,看了起来,越看眼睛瞪得越大,真是不敢相信。
杨士奇居然要和我结为亲家?我没看错吧?张勇再看一遍,又看一遍,再抬头,就见送信的小厮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双手下垂,作侍立状,含笑道:“老爷说,请老大人将回信交由小的带回去。”
“阁老大人看中我家小子?”张勇似问来人,又似自言自语。真是天上掉馅饼,啊,不,掉一个儿媳妇。这些天他没少为儿子的婚事操心,怎么挑都觉得没一家闺女配得上自己英俊不凡的儿子。现在想来,敢情是在官职品级和自己差不多的同僚中寻觅啊。
难怪没挑到中意的。
杨士奇的孙女,肯定是好的。
首辅门庭,天下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就是不知道信是不是真的。他低头一看信末的署名,觉得稳妥起见,还是让总兵大人看一看,鉴别来信真假再说。
来人道:“老大人可知,我家老爷曾请张大人过府,当面许亲,张大人以婚姻须有父母之命为由,拒绝了……”
“什么!”张勇大怒,道:“阁老当面许亲?犬子拒绝?小子太不识抬举。”
“老大人息怒。”来人体贴地道:“我家老爷倒没生气,只是让张大人来信告知老大人。很多天过去了,我家老爷一直没有等到回讯,只好派小的送来书信一封。老爷说,府上三姑娘熟读经史,和张大人珠联璧合,是一对璧人,还请老大人不要拒绝。”
“老夫没有收到犬子来信。”张勇一句话出口,再次大怒:“这小子竟敢撒谎,实是可恶。待老夫修书一封,将他禁足。”
“禁足不得啊老大人。”来人道:“陛下特地让张大人当值五天,休沐一天。你若将他禁足,他怎么进宫当值?”
“这……”张勇语塞,儿子这么得宠吗?皇帝一天没见他都不行?唉,儿子太能干,老子制不住了。
“请老大人立即回信。”
杨士奇的意思很明显,同不同意这门亲事,你说一声,别耽误我孙女。
“你且稍待,老夫这就回信。”话说到这地步,张勇也不打算查验信的真伪了,反正儿子是男人,不吃亏。
张勇喊人进来磨墨,立即书写回信一封,交给来人,又让他吃了饭再回去。
来人没有推辞,去花厅用餐后出府上马而去。
一整天,张勇时不时笑出了声,直到晚上才想起给儿子写信,在信中将儿子训斥一番。
…………
郭有道跟做梦似的,真的在诏狱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呆了几天,被放出来了。
毫发无伤啊。
走在大街上,他直掐自己手臂,每次都疼得直呲牙。
没想到张宁年纪虽轻,却说话算话,这人,他跟定了。他猛地转身,朝安乡伯府走去。
…………
乾清宫里,君臣喝完冰冻酸梅汤,朱祁镇用锦帕擦拭完嘴角,慢悠悠开口:“朕再给卿三个月,三个月后,朕要六成份子。”
张宁今天进宫,除了禀报这两天京城发生的某些事,还呈上一本帐本。纺织厂开业一个月,扣除所有支出,盈利一万两千三百五十七两六钱。
仅仅六百人的纺织厂,一个月便赚这么月,这样算下来,一年有十多万两银子的收入,若是扩大规模,多雇些人呢?朱祁镇哪能不动心?何况除了盈利,还有商贾和织女的税收。
自大明立国至今,从来没有织女交过税,张宁算是书写历史先河了。
每个织女二十税五,一两银子一千个铜板,交税五十个铜板,月收入十五两银,需要交七百五十个铜板,多收多交。
纺织厂有六百女工,一个月交银四百多两,一年便是五六千两,长年累月下来,于帝国而言,无异一笔庞大的收入。
这笔银子自然是充入国库的。
商贾的税,由户部核算收取,同样充入国库。
这两项,比起纺织厂的盈利,又微不足道了。
张宁早有准备,微笑道:“谢陛下恩典,让臣收回成本。”
地不用银子,建厂房买织机用不了五万两,让自己赚四个月,朱祁镇已经很厚道了。张宁曾经想将织机献给朱祁镇,不过考虑到朱祁镇的性格不是唯朕独尊的类型,献给他,很有可能间接献给王振,不如自己做。
现在做成,四六分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了。张宁以为朱祁镇会三七分呢。
朱祁镇微觉意外,有些不好意思道:“杨卿天天哭穷,朕也是没法子。来人,宣杨荣过来。”
“如果陛下向天下商贾收税,国库定然充盈,杨大人也不用为军饷操碎了心。”张宁状似无意道。提高商贾的地位不是一日之功,只能慢慢来,以允许商贾着绸缎为条件,要他们按月交税,商贾的地位自然能慢慢提高。
朱祁镇想了想,道:“慢慢来,急不得。”
张宁笑了,原来皇帝也有这念头。只要不是木头人就好。
“自太祖始,商贾地位最低。这么多年过去,依朕看,他们地位不算低了,只是明诏向商贾收税,只怕朝中那些老头子又会吵得朕头痛。”朱祁镇笑了笑,道:“朕赐纺织厂厂名,是为太平。”
“太平厂?”张宁很想说,你是不是看史书,对唐朝的太平公主有什么想法?
“愿天下太平。卿可以将太平厂开遍天下,所得依然六四分,朕得六,卿得四。”朱祁镇坦然道。
陛下,你果然胸怀天下。这是要垄断纺织业吗?张宁道:“是,臣这就着手去做。”
朱祁镇想像每一座州县都有一座太平厂,不仅解决妇人的温饱,所得还能充盈国库,心情大好,道:“卿只管放手去做。”
张宁答应了。皇帝是大股东,肯定无往不利,只是这人选嘛,得好好挑一挑。
“臣想开一座培训掌柜的私垫,学徒们学成后赴各地做生意,至于太平厂嘛,臣再想想怎么解决动力问题。”张宁觉得,每一地开一座纺织厂不如把蒸汽机做出来,以此解决织机动力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了,产能提高,余下的便是卖布。
朱祁镇道:“卿只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朕。”
“谢陛下。”张宁胸口一热,说不感动是假的。
君臣畅想未来,说到一切顺利的话,几年下来,何愁国库不充盈,杨荣来了,行礼毕坐下,屁股还没坐稳,扭头问张宁:“张大人,纺织厂一个月之期到了吧?”
他可是心心念念想着银子的事。
张宁道:“今早户部员外郎周平带人到纺织厂收税,本官府上管家老关已悉数将所核银两上交,杨大人可叫周平过来询问。”
杨荣意外:“已经交了?周平没有报上来啊。”
他担心张宁升锦衣卫指挥使后会仗势欺人,要是他坚决不交,户部能拿他怎么样?除了跑断腿,说破嘴,半点用没有。
“大概他拿名册去布庄收税了。”张宁笑道。
杨荣再次意外:“去布庄收税?”什么时候商贾用得着交税了?随即恍然:“张大人了不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夫佩服,佩服之至。”
当初,张宁承诺,纺织厂的东家交税,织女交税,卖布的商贾也要交税,如今一一兑现承诺。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原可以不必如此。
张宁笑道:“周平不仅收取织女们的税,连本官的税也一并收了。白花花的银子装了一车。”
“一车?!”杨荣的眼睛亮了,灼热得吓人。
张宁笑道:“正是。哎呀,本官冒着成为商贾的笑话,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就这么被周平派人载走,心疼得本官差点背过气去。可是有言在先,偏偏又无可奈何。唉。”
这是心疼的模样吗?摆明取笑周平。
杨荣哈哈大笑,道:“老夫替周平谢过张大人。”
你没有为难周平一个小小员外郎,还让他把应收的银子带走,实是让人意外,也足以说明你言而有信。
不仗势欺人的锦衣卫指挥使太难得了。杨荣对张宁的好感度蹭蹭往上升。
朱祁镇微笑道:“叫卿过来,便是为这事。”随即将要太平厂六成份子的事说了,同时提出,要将太平厂织出来的布销往全国。当然,卖布的商贾要收税。
杨荣面露惊容,二话不说起身长揖到地,道:“谢过张大人。”
张宁现在可不是成天打架斗殴的勋贵子弟,他是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一手握密探,一手握诏狱,他不肯交出一个铜板,周平恐怕有性命之忧,而今他不仅如约交银,还让出纺织厂六成份子。这样的行为着实让他动容,用“视金钱如粪土”来形容张宁一点不为过。
张宁起身还礼,道:“杨大人不用客气。人无信不立,有言在先,本官怎能食言而肥?”
皇帝要股份,我能不给吗?至于交税,那是为了太平厂有更好的发展前景,舍小利而取大财。这点眼界,我还是有的。
杨荣接着说起瓦剌使者朝贡:“年初才来,而今又来,哪有那么多东西赏赐他?”
张宁道:“他们不是喜欢我们的丝绸吗?可以赏赐他们丝绸,以物易物就是。”
杨荣眼前一亮,道:“正是。”
很快,他又略为担忧地道:“他们喜欢丝绸的一个原因是,丝绸不易射穿。”
也就是说,他们将丝绸当成战略物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