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武昌城的大雨下了许久,却丝毫没有要褪去的迹象。
城东郊外的道成寺里,江月容的孩子乖乖地睡在佛像下的小盆中,似乎庙外的漫天风雨都惊不醒他,又像是那雕塑里的佛陀在庇佑着他。
老和尚看着这娃娃的睡相,笑了笑。
“你看这娃多么乖巧。”他笑着,对身前的人说道,“起码也值五两银子吧。”
他身前的这个人,虽穿着华贵的衣裳,却仍掩不住那一身的痞气。他只是不耐烦地招着手:“最多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可怎么行!刘掌柜,您多看两眼,这么乖巧的娃娃……”
“再怎么乖巧,他是个男娃娃。”这位刘掌柜咧着嘴说道,“要是个女娃娃,卖去翠红楼从小调教,将来能混成个江南名妓,那倒能是个好买卖。可男娃娃哪有这路子,我只能卖给码头做伙计,还得先养他几年才卖得出去。你算算这帐,三两银子我都嫌亏了呢。”
“刘掌柜,咱们也是老相识了,买卖也不只做这一次,您多加一点也好啊。”
刘掌柜看着这老和尚那一脸谄媚,又看了看那娃娃,确实长得乖巧,终于狠了狠心。
“行吧,四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好好好,就四两银子,雨停了您就把孩子带走。”老和尚如释重负,急忙往刘掌柜面前的茶杯里续上了茶。一边倒茶,嘴里还不停歇,什么掌柜心善必有好报,什么今后还望多多帮忙,像连珠炮似的,没完没了。
刘掌柜喝了口茶,望了望庙外的雨,有些焦虑:“那姑娘果真回不来了?”
“肯定回不来了。”老和尚急忙接话道,“提着刀去江门的人,哪有能活着回来的?”
“可她万一回来了……”
“那就回来了呗,也没什么。就是拿着两把刀,那也毕竟是个女人。我和刘掌柜两个男人加起来,还制不住她一个丫头不成。”
刘掌柜冷笑两声,又叹了口气:“也怪那姑娘没长眼睛,这孩子送去哪里不好,偏偏送到你这人贩子手里来了。”
老和尚只是陪笑,却不答话。
刘掌柜看看那雨,又看看这孩子,摇了摇头。
“那姑娘还是死了好。”他喃喃地说道,“要是没死,真回来了,发现自己孩子让你给卖了,那也太可怜了。”
“她可怜?她死了,这孩子没人养,那才是真可怜呢!”老和尚奸笑着,也不知是在调侃,还是真被刘掌柜这句话惹得不快了,“说可怜,天下人谁不可怜?我老和尚守着这破庙,靠这买卖人的勾当才能活下去,我就不可怜吗?出家的时候,谁还不想做个得道高僧啊。可眼看着师兄弟一个个全饿死了,也没见他们哪个成佛了回来渡我呀。这世道就是如此,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巴,大家都得先有的吃,才能有的活。你不吃别人,你就让别人给吃了。别说这母子俩可怜,要怪就怪他们生在了这世上。”
刘掌柜听完,却沉默不语。他看着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心里总觉得越来越不安。
想了许久,他终于从几案便站起身来,去取自己的蓑衣斗笠准备走了。老和尚见了,有些慌,急忙拉住刘掌柜的衣袖。
“刘掌柜,这时节可不好走啊,雨大,别把孩子淋着了。”他赔笑着说道。
刘掌柜心中也有些慌乱,便匆忙说道:“算了,今天这运势像是不大对劲,这孩子我不要了。”
听到这句,老和尚真急了,隔着几案死死拽住了刘掌柜的衣袖,生怕他挣脱了。
“刘掌柜您可不能这样啊,这生意都谈好了,怎么还变卦呢!”
刘掌柜只觉得这孩子不能要,却说不出什么理由来。是良心有愧觉得对不起那姑娘吗?他做这买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就没那个良心了。是这大雨惊雷闹得他心里慌乱吗?他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哪有怕打雷下雨的道理。是这孩子不好,不值那四两银子?怕也不是。刘掌柜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确实长得乖巧,惹人疼爱,若转手卖不出去,他说不定会把这孩子认作个义子,将来带着这孩子一起跑黑活。
但若真要带走这孩子,刘掌柜总觉得自己的性命怕是要搭上。
“要不这孩子先放在你这儿。”刘掌柜只是找着借口说道,“今天下雨,这孩子我也带不走。等后头赶上个晴天,我再来领走他,行吧?”
这老和尚却只是死活不撒手,他心里明白,刘掌柜这要是一出庙门,谁说得准他下次还来不来了。
“刘掌柜您可别害了这孩子。我老和尚一穷二白,拿什么养这孩子几天啊?您要是后几天来取也行,您先把银子付了再走,就当是定金也好啊。”
“你这和尚,怎么死缠烂打了。这孩子我真不要了。”
“别呀刘掌柜,四两银子嫌多,三两也行啊。我老和尚可等着这银子吃饭呢……”
“不是银子的事。”刘掌柜恼怒道,“那姑娘若是回来了,她找我讨这孩子怎么办?”
“那姑娘回不来!”老和尚喊道,“她要是回来了,我老和尚替你弄死她!”
惊雷乍响。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老和尚身后,寒光一闪,便将一柄断刀插入了老和尚的脖颈。
腥红的血从老和尚脖颈喷涌而出,如一片红雾。红雾后,江月容血迹斑驳的脸如修罗厉鬼一般。
刘掌柜被眼前这恐怖的一切惊呆了,手脚都听不得使唤,猛地跌坐到了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惊恐喊声。
老和尚想喊,但喉咙被断刀扎透,喊不出半点声响,只徒劳地伸着手向身后摸索,还没摸到什么,便死了。
江月容将老和尚的尸体扔下,俯视着刘掌柜。阴沉天色下,刘掌柜看不清江月容的脸,只看到那一双凌厉的眼睛,如地狱般阴森。
“滚!”江月容用低哑的声音喝道。
刘掌柜惨叫着,也顾不上什么蓑衣斗笠,连滚带爬地跑入雨中,不见了身影。
直到这时,江月容才终于感到筋疲力尽。她软软地瘫坐到地上,眼中的神采骤然消逝,代之以一片虚无。
也许是被刘掌柜的叫声惊醒了,佛像前小盆里的孩子轻轻哭了起来。
这哭声,将月容从一片虚无中唤醒了。她像是游魂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缓缓走到了孩子身边。
孩子在小盆中挥舞着手脚,望着自己的母亲,发出阵阵娇嗲的叫唤。
月容轻轻拭去自己身上的污泥和血迹,小心地将孩子从小盆中抱出,搂在怀中,静静解下了自己的衣衫。
刚从长觉中醒来的孩子,嗅到了一丝奶水的气息,便轻轻咬了上去,愉悦地吮吸了起来。
月容抚了抚孩子的脸颊,缓缓抬起头,看向身前的佛相。
高大的佛陀微睁着眼睛,慈悲地俯视着月容,俯视着孩子,俯视着芸芸众生。
月容仰视佛陀,眼中空无一物,既无眼泪,也无爱恨。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