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武昌码头。
残阳如血,尸横遍野。
马千总拄着一杆长枪,支撑着遍体鳞伤的身子,眼睛被额上渗下的血色染红,早已看不清这片修罗场。他已使不出一点力气,两腿跪在地上,被一地血迹浸污了残破的战甲。
他的身前,一片尸体间,只有两个少年还勉强站着。
一个是马千总的护卫,赵贞元。另一个,是前来刺杀马千总的刺客,江南鹤。
满地的尸体,一半是马千总的人,一半是江门的人。这些人死得面目模糊,层层堆在一起,早分不清谁属哪边了,只流着一样的血,散发着一样的尸臭。
江南鹤的双手探在身前,指节上的铁环被血迹染得斑驳。他的双手早已麻木,微微颤抖着不能自已,铁环嵌住的指节被充血胀得通红。
赵贞元手中握着一对铁拐,将拐身护在小臂一侧,两只拐尖上的铁刺双双对着江南鹤。他沉重地喘息着,两腿已经僵直,甚至弯不下马步去了。
二人尽管已经筋疲力尽,眼神却死死盯住了彼此,目光如两柄利剑在虚空中激战。
“赵贞元,够了。”马千总虚弱地说道,“已经打了一天了,你已不亏欠我什么。我今日被奸人陷害,百口莫辩,唯有一死以证清白。赵贞元,你走吧,别打了……”
“千总大人说笑了。”赵贞元喘息着,努力笑了两声,“我赵贞元受了马家二十年照顾,今日正是报恩的时候。若千总大人要死,赵贞元当死在千总大人身前,来世还去大人家中做个奴仆。”
马千总长叹一声,对着江南鹤喊道:“那刺客,为了几百两银子,死伤这么多,何苦呢?我马椋与你江门无冤无仇,你定要赶尽杀绝吗?”
“千总大人不要误会。”江南鹤淡淡地答道,“江门杀人,只是生意而已。”
赵贞元不屑地哼叹一声:“可惜你这一身本领,不为国效力,上阵杀敌,却反助奸人残害忠良,还把这事叫做生意。”
“谁是奸人,谁是忠良,都不过是大家各执一词罢了。”江南鹤冷笑道,“你们说你们是忠良,要杀你们的人也说他们是忠良。谁是谁非,我岂能断得清。我只知道,谁肯花银子,谁就是忠良。”
“他们花了多少银子买千总大人的命?”
“白银五百两。”
“值吗?”
江南鹤惨然笑了一声:“早知道千总府上有你这样的高手在,我该多要一千两。”
赵贞元也笑了:“能得你这般人物如此评价,我赵贞元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下一合,你我分出这个胜负吧。”
“好啊,再打一合,生死由天。”
江南鹤将颤抖的双手收到腰间,脚下马步变弓步,蓄上了身上仅剩的全部力气。
赵贞元把双拐护到身前,拖开麻木的腿脚,屏住气息盯着江南鹤的双脚。
长江滚滚奔袭而去,留下一片水气在码头上散开。
一阵江涛拍岸,将岸边巨石砸出一声巨响。
江南鹤随着这一声巨响,猝然杀出,如惊雷闪电一般。
赵贞元大喝一声,将手中双拐舞动,似在身前开出一朵铁花。
恰在此时,远处奔马飞驰而来。
“大哥!住手!”马上人高声向江南鹤喊道,“父亲有令!”
江南鹤脚下往地上一点,身子骤然停在了赵贞元的铁拐前。赵贞元双手一紧,铁拐猝然悬在半空指着江南鹤。
二人的功夫都已炉火纯青,收放自如,又互相在心底赞叹对方技艺的精湛。
那飞马而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江南鹤的兄弟,江南虎。
“大哥!父亲有令,放马千总活路!”江南虎在码头边勒住马绳,有些仓皇地喊道。
江南鹤仍把铁指环对着赵贞元,不收架势,只是高声问道:“父亲说了理由么?”
“父亲说,马千总是被冤枉的!”江南虎喊道,“江门刺客,只杀奸恶,不害忠良!”
听到这句,江南鹤才收了架势,缓缓向后退了过去。
赵贞元却仍举着手中兵刃,眼睛直直盯着江南鹤,不敢有丝毫松懈。
江南鹤退出十步开外,停住步子,取下指节上的铁环,收入怀中,缓缓向赵贞元行了一礼:“朋友,今日得罪了。”
赵贞元冷笑道:“你杀千总家兵丁数十人,到头来就说一声得罪了?”
“你也杀了我江门刺客数十人,算是扯平了吧。”江南鹤答道,“经此一战,千总府上和我江门都元气大伤,今后怕有外敌趁虚而入。你和我是千总府与江门各自的支柱,我们当留着力气,应对今后的敌手,不要再在这里以死相拼,自取灭亡。”
这句话,终于让赵贞元冷静下来。他缓缓放下手臂,直到这时才感觉到全身上下的伤处传来钻心的痛楚。
“朋友,你叫什么名字?”赵贞元冷冷问道。
“刺客,江南鹤。”
“千总府教头,赵贞元。”
“今日能与赵先生全力一战,是江某的荣幸。”
“谢江先生指教,今日打得尽兴。但请你记住,今后若再敢与千总府为敌,我赵贞元这双铁拐,必不饶你。”
“今日一场误会,江门多有得罪,日后当井水不犯河水,再不与千总府为敌。”
黄昏的码头边,两位少年豪杰互相行了一礼,在血色中送去了那一日最后的一缕残阳。
二十多年后,江门大宅。
白虎堂内,赵贞元静静地坐在客席上,品着手中杯里上好的清茶。
他的身边,白虎堂内外层层围了上百名江门弟子,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注视着他,双手握着藏在衣服里的兵器,焦躁地沉默着。
白虎堂后,江南鹤和江南虎缓缓走了进来。他们看到,在层层江门弟子的包围下,赵贞元却一脸轻松自如,似乎全然不把这一百人放在眼里。
“赵先生,好久不见。”江南鹤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
赵贞元抬眼看了看江南鹤,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江门主,别来无恙。”他说着,只茶杯在桌上轻轻地一磕。
一声脆响,茶杯如被一柄利剑纵向劈下一般,刹那断成两截,将半杯茶水洒了一桌。那茶杯断开,截面却如铜镜般光滑,不见一丝凹凸。
这一声脆响,惊得四方江门子弟一慌,突然间兵刃出鞘响成一片,一百多样刀剑齐齐指向了赵贞元。
赵贞元却没有半点慌张,只是笑着看向了江南鹤:“江门的待客之道,还是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