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的夜晚,星辰便显得昏暗。夜幕虽清晰了些,但那半轮孤月却愈显得孤寂。
翠红楼顶一间不起眼的卧房里,芸娘抬首望着窗外的明月,轻声抽泣着。
深闺房中,芙蓉暖帐,金钗银摇,都是她从未见过,也从不曾幻想过的。脸上的脂粉散着隐隐的芳香,身上的绸缎清凉又柔和。早晨梳洗打扮完,她对着铜镜,在镜中看到了一个美人儿,看了许久,也不敢相认。门外不远处的大堂里,阿香姐姐唱着小曲,音韵婉转,是芸娘从不曾听过的天籁。翠红楼里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在阿香的歌声中显得愈加虚幻。
但芸娘在这里,无法露出一丝笑容。日落后,其他姑娘们都去到大堂里招揽客人了,还不能见客的芸娘独自在卧房里望着窗外月,默默抽泣了许久。脸上的脂粉被泪水沾染得浑浊了,又被芸娘的手粗鲁地拭去,只在那青涩的脸庞上留下了道道手印。月光照着芸娘的脸,芸娘对着那半轮月,两相望着,像是两相哭着。
“芸娘?”
窗外,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女人的声音,仿若是那空中的月亮轻轻唤了唤屋中少女的名字。
芸娘一惊,急忙擦了擦脸,慌张地向窗外四下张望过去。
窗外,看不到人影。
这房间在翠红楼顶楼,窗外又没有回廊,怎么会有人在窗外说话呢。芸娘细想了想,觉得也许是自己听错了。夜晚,风吹过窗沿,难免会有些响动。她也许是太过敏感,以致把风声听做了人声吧。
芸娘想着,又坐了下来,对着窗外,仔细听着一阵阵和着阿香的小曲呼啸来去的风声。
“芸娘?”窗外,又响起了一声呼喊,“是你么?”
这声音,确实是人声!
芸娘有些惊惧,微微向屋子深处退了退,轻声答道:“谁?谁在喊我?”
“你就是芸娘?”窗外人问道。
“是……”芸娘缩在角落里,声音因惊惧而有些颤抖,“你……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她的喊声,还带着些许稚气,像是个受了惊吓的小童,在惊慌地喊着父母的名字。
窗外的声音沉默了一会。
“是你出了赏银,要买人性命么?”
听到这里,芸娘突然一震,心中的恐惧顿时散去,快步爬到了窗边,扒着窗沿向外张望道:“是我!是我出的赏银,我有十两银子!”
她张望了许久,却看不到那说话的人在哪里,只听到那声音顺着夜风传来:“有人接了你这单生意么?”
“有!”芸娘对着窗外唤道,“有一个拿长刀的侠客,姓柳,他答应帮我报仇,说今晚就来取银子!”
说着,芸娘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回屋子里,打开梳妆的柜子,把藏在柜子最深处的一包重物取了出来。
“银子在这里!”芸娘拖着一包对她来说沉甸甸的重物,对着窗外喊道,“你是来为柳大侠取银子的么?银子就在这里!”
“芸娘……”窗外的声音冷冷地答道,“柳公子,死了。”
芸娘愣住了。
一包银子,刚拖到半途,便纹丝不动。
屋子里,沉静了一阵,又响起了轻轻的抽泣声。
“谢谢你来告诉我。”芸娘轻声说着,把在地上拖散开来的银子重新包裹好。包裹到一半,她才发觉,自己的手颤抖得不能自已,想在包裹上系个结,却怎么也系不上。
“你是柳大侠的朋友么?”芸娘压住哭腔,小声问道。
窗外的声音沉吟了片刻。
“是个旧相识。”
“也好。”芸娘轻声道,“这银子,本是为柳大侠备下的,柳大侠不能亲自来取,就劳烦你拿去吧。为柳大侠造口好棺材,选个好地方葬下,再立一块气派的碑,莫要埋没了柳大侠的名声。”
“可这银子,不是赏银么?”那声音问道,“若把这银子花了,仇人的命你不买了么?”
“不会再有人来要这十两银子了。”芸娘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渐渐成了哭腔,“武昌城里,只有柳大侠一个人愿听我说话,也只有柳大侠一人是真正的侠客。”
“若今后再有人要为你报仇,你要如何回报?”
“我不打算再受人恩惠了。”芸娘答道,“小时候,村里人都说我是个命里灾星,凡对我好的人都会被我克死。我父母疼爱我,一场瘟疫便夺去了他们的性命。爷爷不信这些鬼话,悉心把我养大,却被恶人所杀,死于非命。柳大侠为我报仇,如今也因我而死。我只希望,今后不要再有人对我好,也就不会再有人被我所害了。”
“你的仇,不报了么?”
“报!”芸娘咬着牙,露出一道凶狠的目光,“若没有人能为我报,我便自己去报。我在这翠红楼里改名换姓,等有朝一日成了翠红楼的招牌,便能见到我的仇人。到那时,我就在衣服里藏一把刀,找机会割了他的喉咙。”
“若是那样,你也活不了。”那声音轻声说道。
“我不必活。”芸娘答道,“我如今已当自己是个死人,天下已没有芸娘这个人了。我留在这人世,只为报仇,仅此而已。”
“为了报仇,舍弃自己这一生也值得么?”
“你若有过我这样的仇恨,就会明白我的。”芸娘答道。
窗外,安静了许久。
“芸娘,你的仇人是谁?”那声音突然问道。
芸娘一惊,朝窗外望去。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了一片云雾,将半轮明月隐去,在翠红楼上投下一片阴影。
“汉八旗千总马椋的儿子。”芸娘答道,“小千总马琮。”
“赏银多少?”
“十两!”芸娘将身前的银子向窗边推去,堆起的银子被她推落到地上,发出几声响动。
“备好赏银。”那声音轻声说道,“后半夜,我取了小千总性命,便来取你的银子。”
说完,一个身影从翠红楼楼顶跃下。芸娘看到,那人的手上拿着一长一短两柄利刃,背后还背着一个布袋,袋中似乎有个孩子睡在其中。
阿香的一支小曲唱完,翠红楼内又是满堂彩。
翠红楼后,一间破屋里,江南风听着完那支小曲,流着泪轻声赞叹着。
“可惜你们今晚没运气,听不到阿香唱的《桃花扇》,那才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呢。”他笑着说道。
他的身边,石老三皱着眉头盯着翠红楼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我说,你们看那翠红楼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挂着?”
“翠红楼上?”江南风一愣,随即笑了笑,“想不到你这头陀还懂些诗意,半轮明月挂在楼肩,是个好意境。”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真看见有个东西,就挂在那翠红楼顶上,好像是个人,单手抓着屋檐,挂了好久呢!刚才突然一闪就不见了,像是那人跳下楼去了……”
“这石老三,满嘴胡话。”一旁床上的野雪和尚不耐烦地喝道,“哪有人能单手在楼顶上挂着的,是学老猿还是猴子?趁着那楼里唱曲的停了,赶紧睡觉吧,可吵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