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洞庭湖,一乘楼船静静起伏在碧波间,享受着一片风清气爽,秋意盎然。
林大人的腿裹着纱布,坐在楼船窗边,远眺百里伏波,心中感慨,真是一番好景致。
他有许久,没有这样的兴致了。
“过了这洞庭湖,一路往南出了湖南,便是广西了。”林大人的身边,曾伯涵轻声说着,在林大人的杯中满满斟了一杯酒,“老师这一路辛苦了。”
林大人收回目光,落到那酒杯。琼浆玉液,在夜光杯中微微起伏,似他此刻心境一般,看似闲静,实则难平。
“若我没记错,十多年前,你我初遇也是在这洞庭湖吧?”
“还要多谢老师当年的指点。”曾伯涵笑道,“十多年前,学生有幸聆听老师教诲,才醒悟自己人生大志不在江湖。十多年后,老师早已名满天下,学生还能与老师泛舟洞庭湖,荣幸之至。”
说着,曾伯涵向林大人举起了酒杯,道:“学生敬老师一杯酒,谢老师当年教诲。”
林大人拿起那酒杯,把玩了许久,忽然问道:“伯涵,你的初心,变了吗?”
曾伯涵微微一愣,随即正色道:“学生初心,至死不改。”
“说说看,什么初心?”
“不救一人,只救天下。”
林大人微微笑了。
“不救一人,只救天下......”他的眼忽然锐利地望向了曾伯涵,“我是一人,还是天下?”
曾伯涵猝然皱起了眉头。
楼船小屋外,三十个兵士握紧了手中兵刃,把这小屋团团围住。
曾伯涵轻轻嘬了一口酒,低声答道:“老师于我,曾是天下。”
一个“曾”字,万千苦涩。
林大人站起身,望向了窗外的百里伏波。一片阳光把他的身子打成了一道黑影,长长拖到楼船小屋的地。
“是朝廷之命?”他忽然问道。
“朝廷,也是无奈。”曾伯涵轻声答道,“洋人怕您......”
“发配边疆,五年不得录用,洋人还不满意吗?”
“大人毕竟还活着......”曾伯涵低声道,“皇是不愿亲手杀老师的,这才......”
“这才想借民乱,取我性命?”林大人抢话道,“自我重受征召以来,先调关中,后遣云贵,这次又发往广西,都是民乱频生的地方。朝廷用心,我岂能不知。你们是想借平乱之事让百姓恨我,又借匪寇之手取我性命,你们便来假惺惺悼念几句,手却不沾一滴血,干净得很。”
曾伯涵冷冷听着,轻声叹了口气道:“只是,连皇也没有想到,老师把陕西和云贵治理得那么好。满朝文武心里都敬佩,老师是我大清第一名臣。”
“不。”林大人苦笑道,“我是大清第一罪臣。我这些年的努力,只是因我与一个人有过约定,要用我余生去偿我的罪。我不肯死,只是因为我的罪,还没有偿清。”
他回想起,当年洋人杀到东南,清军节节败退时,曾写下手谕夸赞他的皇突然痛斥他为误国庸臣,曾经对他推心置腹的满朝文武竟转而对他口诛笔伐。销烟的英雄一夜之间沦为国之罪人,让他看尽了世态炎凉。
他的生命,本该在那时就结束了。多活了这十年,让他平定了陕西,治理了云贵,他当可问心无愧地说一声“老臣尽力了”。
只可惜,没能赶到广西,去平复那传闻中的“拜帝会”。但林大人忽然转念想道,也好,自己毕竟已经年迈,就让曾伯涵这代人去解决余下的问题吧。
林大人拾起桌的酒杯,忽【app下载地址xbzs】然舒展了眉头,道:“这毒,是涂在了杯里吧。”
曾伯涵心中一震,低下头,不敢答话。
林大人却笑了笑。
“伯涵,我记得你现在的官职是兵部左侍郎?”
“老师记得不错。”
“我一生辗转全国,做了许多地方的封疆大吏,却从未做过六部高官。你的官运,在我之。”
“老师客气了,学生怎敢与老师相比。”
“广西之事,我来不及处置了。”林大人忽然叹息道,“伯涵,你有救世之志,又有统兵之才,广西乱局,就托付给你了。”
“学生惶恐,定不负老师所望”
林大人听曾伯涵说完,惨笑了一声。
“想不到,最后杀我的人,竟然是你。”
曾伯涵心惊,抬头看时,却见林大人对着晴空,把杯中毒酒一饮而尽,饮得酣畅淋漓。
“好酒!”林大人有些癫狂地笑道,“不愧是朝廷酒,叫人醉生梦死,欲罢不能。”
曾伯涵沉沉跪倒在地,伏下身子,把脸深深埋下,无颜与老师相望。
“待我死后,你可散出流言,说我是急病死的。”林大人轻声说道,“大清的未来,还要托付给你,你的名声不要被我坏了。用我的性命,去朝廷交差,你自会受天子重用。”
“学生谢过老师。”曾伯涵惶恐道,“先生若还有什么话想托给谁,请告诉学生,学生必为老师传达。”
林大人品味着口中残留的酒香,远望着窗外天地,忽然饶有兴味地笑道:“星斗南。”
曾伯涵困惑不解,林大人却不解释,只是望着窗外,喃喃地念着。
“星斗南,星斗南......”
那天的武昌城东,道成寺中,立起了三块墓碑。裴士林,王泰,陈平关。
独臂的杨亮在三块墓碑前各叩了三个响头,把兄弟四人仅剩的一柄关山刀供在了大殿佛像前。次日,他寻了匹快马,望了一眼那江雾茫茫的武昌城,拨转过马头,头也不回地向西北奔驰而去。
江月容每日在三块墓碑前点燃一盏油灯,让那灯火照着,不教夜虫误落到那墓碑。早晨时,她便带着孩子在院中玩耍,陪伴着三位长眠的刀客。
汉阳门外,守城兵将重又站到了城门前,气势却比过去要端正了不少。
傍晚,关城门时,一个老兵向新轮值过来的新兵吹嘘,说自己曾打过江门的刺客。新兵都笑他胡诌,那老兵却不依不饶,四处找人求证,非要让新兵信服不可。
城中府衙大堂里,端正地放着一顶官帽,一套官服,一枚官印。
城外羊肠道,一乘牛车,载着一个老者和他的妻儿,缓缓远离那武昌城而去。
“父亲,我们去哪里?”老者的小儿子童稚地问道。
“我们回老家。”老者笑着答道。
“可是,父亲在当大官,怎么能走?”
“你父亲呀,再也不当大官啦。”
说着,老者牵住了妻儿们的手,远远望着那武昌城的城墙,笑容渐渐散作了一片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