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多，离天亮还有一两个小时的样子。

沉沦日之后，阳光几乎没怎么正经出现过，最多在正午的时候，云层之上偶尔会出现一团稍微亮一些的区域，让人知道太阳其实并没有消失，只是被藏在灰色的云层后面。

所以这个冬天特别阴寒。

隧道里的温度要比外面稍微高一些，但是为了隐蔽，藏在隧道里的士兵们就连手电也不敢使用，更不用说生火取暖了。好在他们从松溪出发的时候带了很多睡袋和帐篷，没有警戒任务的士兵都钻进睡袋挤进帐篷。

池潜和悠悠被李润青单独安排在一辆战车里休息，因为接下来的行动池潜几乎只能完全靠自己了，必须保证最好的身体状态。

车里黑乎乎的，只有微型发电机的指示灯散发出幽暗红光，低沉的突突噪响回荡在车厢中，内燃机排放出来的废气带着点淡淡的烟火味。

悠悠垂头倚靠在座位上，因为有异能，池潜不需要灯光就能看见她的身形，很多个夜晚，他们也就这样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度过。

可是不知为何，今天池潜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身影，却隐隐生出莫名的疏离感，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心底有一丝很不舒服的异样。

“悠悠。”池潜轻声喊了一句。

悠悠缓缓抬起头，两点幽蓝亮光慢慢在黑暗中亮起，并且逐渐变得清晰。

“怎么了？”悠悠转头看向池潜。

“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池潜从睡袋里坐起来，将身体靠在一旁的座位上。

悠悠沉默了两秒，眼睛深处的蓝光急速跳动。

“有。”

听见她的回答，池潜反倒感觉轻松了一些，他没有追问，静静等着悠悠说下去。

然而悠悠却没有马上继续说下去，只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池潜，本来眼中急速跳动的蓝光稳定下来。

车厢里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终于，悠悠确定了自己的答案，轻声说道：“我想拥有一些自己的小秘密，你们人类不也都是这样的么？”

池潜虽然感到有些意外，却也没有生出多少负面的情绪，他笑了笑，将身体重新缩回睡袋，瓮声瓮气地说道：“好吧，我们确实都有自己的秘密。”

悠悠歪了歪脑袋，眼底的蓝光狂跳。

车厢里只剩下微型发电机突突突的低鸣。

睡足十个小时，池潜才将脑袋从睡袋里伸出来。车窗外透进微弱的光线，他看见悠悠已经不在车厢里了。

离天黑还有两个小时，李润青不在隧道里面，池潜随便找了个士兵问了问，回答说上校带着兄弟们去城南布置炸药去了。

悠悠跟王贯都跟着李润青去了，刘长青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一瓶酒，池潜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躲在隧道深处的检修孔里一个人自嗨。

“要来一口暖暖身体么？”刘长青笑着举起手里的酒瓶。

池潜隔着一两米都能闻见他身上的酒味，皱了皱眉，摇头道：“你这不是取暖，想醉死而已。”

刘长青哈哈一笑，收回酒瓶仰头灌下一口，随手抹了抹嘴边的酒渍，打了个酒嗝，“别跟我来你们心理学那一套，你瞧瞧外面这个世界，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你告诉我，活不活着的，还有什么意义？拯救全人类么？哈哈，你看看你自己吧，还能算是人么？”

池潜对他这番话并不感到怎么意外，如果要探讨“何以为人”这种哲学问题，他在求学的时候，随手就能写出万字论文，可是对于一个从内心到身外，都觉得自己已经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说再多，都是放屁。

于是他在刘长青面前蹲了下来，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谁干的？”

刘长青嗤地冷笑道：“还用问么，肯定是彼岸公司搞出来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彼岸那些人的日子也并不是很好过？”池潜继续问。

“中间出了什么岔呗。”听起来刘长青还没有喝到脑袋不清楚。

“那你想不想搞清楚中间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搞清楚了又能怎样？”刘长青脸上依然带着冷笑，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瞪着眼睛叫道：“死掉的人能回来么？”

“如果，我说如果。”池潜看着刘长青的眼睛，依然不疾不徐地说道：“如果这世界真的有灵魂存在，你觉得，把事情搞清楚，把元凶找出来，让他们接受应有的惩罚，那些在某个维度里看着这一切的灵魂们，是不是会感到有些慰藉？”

刘长青虽然还瞪着眼，却没有马上开口嘲讽或者驳斥。

很快，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忽然丢了手里的酒瓶，一把抓住池潜的衣领，神情激动、语无伦次地叫道：

“是不是有？是不是！你……你告诉我！是不是还能看见他们？能不能？你说话！说啊！”

池潜不出声，静静看着刘长青，直到刘长青眼中的激动和炽热慢慢褪去。

刘长青的手颓然松开，滚滚而下的泪水将下颚的胡子湿成一缕一缕，他抱住自己的脑袋，痛苦地弓下身体，整个脑袋埋进自己大腿间。

池潜并不清楚刘长青失去了什么，也无需去猜。沉沦日之后活下来的人，失去至亲和挚友是很普遍的，有人因此陷入癫狂，有人失去活着的希望，池潜见得太多了，而他自己，很早就体验过这一切。

足足过了半小时，刘长青才从崩溃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抬起头，虽然脸上涕泪仍在，目光却已变得清明了许多，内心的痛苦如同被挤过的脓包，当然不可能完全消失，起码再不会被刻意郁积在心头。

当人们能够正视自己的伤口，伤口就已愈合了一半，剩下的，唯有时间能够慢慢抚平。

池潜拾起地上的酒瓶，站起身，轻声说道：“走吧，我们一起把事情搞清楚，把罪魁祸首都揪出来，这本来就是你干了一辈子的工作。”

刘长青默默站起来，冷冷说道：“走。”

两人并肩往隧道外走。

“真的有灵魂？”刘长青不死心。

“我觉得有。”池潜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