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山,桃花岭。
雨水哗啦啦的,不断敲打着檐顶,偶尔狂风一卷,将竹舍吹得晃悠悠。而那点灯火岿然不动,照亮丈许空间之余,也增加了一丝暖意。
陆安平坐在九节菖蒲团上,那身染血青衫早已换下,露出肩胛与脊背的几处刺眼的伤口,尤其箭头那处,长约三四寸,深处几乎可以见骨。
“多亏有丁甲神术,筋骨打熬些基础……”
他喘了口粗气,回到这间与幼年渭水所住相似的竹舍,让他放松许多以至于那几处剑伤,也显得更刺痛。
“主人这伤势”
金须奴毕竟几百年修为,又有些黑水真法的底子,指尖所中丹火缓解大半。见是这伤口时,更加明白引开破鲵剑的凶险。
“忍得住!”陆安平轻声了句。
眼下,生死关头破境的喜悦早已褪去大半,反倒是刚才的听闻不断回闪昆仑法会、魔教……以及衷心谨慎的金须奴,话语中偶然露出的峥嵘。
神思了阵,他想起些什么,开口道:
“你去沅水上游跑一趟!”
“主人是想看看排教?”
金须奴已于地底知晓洞庭湖上的事情,担忧地道,“排教只有些粗浅巫术,要真是宗策这级别的真人出手,只怕……”
“总要有个音讯,排民遍布水上,打听起来不难!”
陆安平叹了声,先前排教师徒几人将他救下、拔出金蚕蛊、更是赠以龙鳅精血后来面对黑鱼寨侯绍时,更是折寿施巫术……
不久前才在墟市再见柳迟,没想到三元观还是找上来。
“老奴当跑一趟!”
金须奴略微躬身,苍白的脸上现出一股忧虑,“毕竟是应龙宫地盘,翠微山上那争斗,想必逃不过林家耳目……刚才那林之渊也是有修行的!”
他顿了顿,神情越发恭敬:
“先前林腾蛟上门挑衅,抛出遁甲宗修协…如今老奴又扯着清微派的名号,时间长了……当务之急,还是以藏书楼剑诀为重!”
“我明白!”
陆安平摆了摆手,“去吧!”
“是!”
金须奴应了声,正作势准备遁地时,鼻尖忽然耸动了下,两撇断须跟着颤抖不已:“有人!”
“是……张公子。”
“不过气息……好像与凡人无异!”
陆安平心神微动,没等放出灵识,夜幕中忽然亮起一道白紫色电光透过竹舍的罅隙,确实有一道身影,正踉踉跄跄走来。
“老奴先退下了!”
话音未落,金须奴便化为多宝鼠本体,吱了声,便消失不见。
……
……
对于张公子的到访,陆安平有些意外,继而想起藏书楼初见时金须奴就的那股莫名的气息,似有似无。
竹舍位置本就偏僻,先前也没透露过,怎么凑巧就寻来……
想起连沅郡正一观主耿松风都上门探访,果然……身后有高人!
书桌上刻真文“静”字,藏书楼夜谈时提及的身世,以及几个时辰前人生七苦的感慨……
陆安平琢磨了阵,摇了摇头。
他穿好衣衫,数着密集雨点中那丝细微的脚步,估摸着张灵潇靠近,便朗声道:
“门没关!”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一道人影闪入竹舍。
“这地方不远,路却是挺难走!”
张灵潇嘟囔了声,也不见外,一脚将门关好而后收起雨伞,将蓑衣摸黑挂在墙上。
“起来,要不是你将最后一间斋堂占了,我也不用大老远住这!”
陆安平笑了笑,想起第一来翠微书院的场景,像是过了很久。
“还有这回事!”
张灵潇惊疑了声,随即抬手亮了亮精致的食盒,“和风驿买的,赶上收摊前”
“有白切鸡的味道”
陆安平来了精神,尽管道法修行入琴心境,便可辟谷不食但对于幼年经历过关内灾荒的他来,食物意味着很多……
“一个人?”
竹舍里空荡荡的,张灵潇环顾了眼,装作漫不经心地道。
陆安平听出话中的深意,认真地点点头,道:
“你呢?”
“本公子当然也是”
张灵潇凑上前,那双桃花眼从未显得如此郑重,随即指了指下方,“快吃吧!”
“先前夜里蹭过许多次,今晚算回馈了!”
话间,他将吃食摆在地板上,四盘青色瓷器中摆着菌菇、豆腐、苋踩素食,唯独正中一碗鲜嫩多汁的白切鸡。
陆安平轻嗅了嗅,惋惜地道:
“像你这样的富家公子,怎么会不吃荤腥?”
“来话长”
张灵潇一屁股坐下,嘟囔着,“少爷我时候见农人杀牛,觉得血腥残忍,后来一闻荤腥,腹内就恶心不止……这几年才好零。”
“当然,这一碗全是你的!”
“有心了!”
陆安平先倒了一杯酒,辛辣暖意沿喉头入腹,几乎比“玉液炼形长生酒”的吐纳功夫更舒坦,心中更是泛起一股熟悉腑…
像是回到寻真观。
“那么……今下午怎么样?”
张灵潇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出口。
“你是和吴姑娘……还是指其他?”
陆安平没有回答,肩胛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嘴角也不由得抽动了下。
“得,本公子不兜圈子了!”
张灵潇甩了甩袖子,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擅重不重?”
“还好。”
陆安平苦笑了声,暗叹这位张公子果然有高人随行,只是竟没注意藏书楼中的六合聚灵阵,不知袁真人是否猜到?
“他是?”
张灵潇心领神会,嘟囔了声:
“一位阴神……唔,从九幽出来的!”
阴神?九幽?
陆安平心神一颤,寻常人死如灯灭、三魂七魄也渐消散,像胡三娘那样一缕执念不散沦为阴神鬼物的不多。
至于九幽……
有九重,地有九幽,九幽在极深的底下,正是阴气汇聚所成能从九幽出来的阴神,岂不是真仙一级的修为?
“没那么夸张,毕竟阴中超脱不容易!”
张灵潇似乎看破他的心思,解释道,“鬼神修行与你们不同,修为境界嘛,大约在腾云境与晖阳境之间。”
这也不凡了……
陆安平吸了口气,发现张灵潇正望过来,嘴上笑吟吟的:“那位道人呢?”
“一位……仆人?”
张灵潇压低了声音:“真是清微派的?”
“不是!”
陆安平摇了摇头,又补充了句,“我也不是!”
“我知道。”
张灵潇轻舒口气,心中迷雾却更深得人身的妖怪,不是终南山清微派,却佣上清云雷篆传承,偏偏侍奉眼前这位遁甲宗朋友……
“或许让陈少微师兄查查,顾欢也可以长安毕竟离得近!”
转念间,张灵潇想起先前藏书楼所以世俗读书人论处,旋即打消念头心中也不由庆幸,还好没有让几乎事事过问的阴叔跟来。
“吴姑娘那边……怎么样?”张灵潇抬起头,若有所思道。
“吴姑娘……还好!”
陆安平又饮了口酒,热辣的感觉涌上,心中原本那丝情愫却冷下来。
“起来,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算是一度共患难吧!”
他叹了声,瞥了眼强忍笑意的张灵潇,没好气道:“正经些!”
“看来翠微山这趟没白去,”
张灵潇咳了声,“破开这层心结,恭喜你感情算是提升了一大境界!”
“话回来,你身旁那位阴神高人,能否指点些……鬼神通幽之道?”
陆安平仍惦记着识海中深潜的记忆。
“本公子虽然不懂修行,但也知道贪多嚼不烂况且,鬼神通幽在道门九艺中最为幽玄通深,即便我……”
张灵潇顿了顿,忙声道,“阴叔是鬼修,与道门修行迥异,这倒是为难了!”
“罢了!”
陆安平神色黯然,叹了声,“就按上回你,以世俗身份相交……我很好奇,你怎么会来到翠微书院?”
“你呢?”张灵潇反问了句。
“我?读书明理,顺带……清修道法!”陆安平没有隐瞒初衷。
“本公子也是,只是窍穴闭塞,毫无资质!”
张灵潇笑了笑,“书中自有道理……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读书会让你逃开很多东西,一头扎进去,就是一方地!”
“这个法也新奇……”
陆安平咂摸着,想起那位曾相依为命的玄冥宗主乔玄一早种下金乌扶桑图化影、偷偷安排金须奴辅佐修行,将自己作为新一代苍莽山神君……
“其实能这样,也挺好的!”他点点头,表示认同。
“可惜啊!”
张灵潇长叹了声,举起酒杯,“很多注定要背负的,不见得总能逃掉!”
“本公子讨厌一早注定的人生……”
“我也是。”
陆安平细不可闻地了声,跟着举起酒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