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刺出,不仅九幽鬼神震慑,连人间也有感应。
九江郡位于江南道上,这里襟江傍湖、鱼米富足,岭南的烽火远远未波及,人们难得地享受着往日的平静。
尽管三苗蛮子入境、柔然骑兵南下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但对普通人来说,那毕竟太遥远……远不如正一观改做老君庙,和尚们还俗来得真切。
故而,城外山道仍可见赏玩的游人。
午时过了不久,山上草木突然倒伏,地底也隐隐传来闷响。“不会又是祥瑞吧?”很快有见多识广的商人猜测。
没多久,江面无风生出浪头,足有六七丈高,恍若一道白色水龙……就在人们议论纷纷之际,浪头突然散去,地面开始裂开。
泥土松动,尺许宽的鸿沟现出,有如火线蔓延,一会便至城外丘陵,像是神仙施法切割,也有人说是穿山甲成了精……
“这贼老天,连路都不让我走!”一身青衿的青年停下脚步,脸上却不见讶异,反而是愤懑。
他先瞥了眼黑魆魆的地底,又仰起头,几只大雁飞过,天空蓝得令人心醉。
就这么眯着桃花眼,望了许久,青年失魂落魄地垂下头,嘀咕了声:
“要是阴叔还在多好……”
一朵通体漆黑的莲花摊在他手心,材质既不似玉、也不似铜铁,表面几星阴火死气沉沉,看上去全无灵性。
正是鬼心莲。
原来张灵潇万念俱灰,辞别龙虎山后,暗中发誓再不回那伤心地,也不以本名示人,一路颠沛,只希望赶到临海,像书中说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路上,他自然看到老君庙取代正一,和尚们鸭子似的被驱赶……然而这些和他再没关系,乾帝得道成仙、罗天大醮那些传言,他也不想多理。
只是偶尔想起惨死的陈少微、顾欢两位师兄,尤其父亲及众祖先,他便觉无地自容……此刻地表开裂、阻住前方道路,难道是天上无情的讽刺?
鬼心莲毫无声息,即便有,他也感应不到。
“呵,云中君,天上!”
“……”
他低声咒骂几句,忽然瞥见前方缓坡上,灰黄的灌木丛中,隐约透出木质轮廓,黑漆漆的。
走前才发现,那是一尊木制神像,漆迹剥落不提,身子也烧了半截但张灵潇很快认出,那是正一祖师神像,老君庙的道士干的。
他静静伫立了会,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下半坡。
人已形神俱灭,这残余的泥塑木偶还有什么意义?何况龙虎山也面目全非,天下再没有正一,只有老君庙,只有大乾皇帝陛下。
正失神间,身后脚步声似更密集几分,他回过头,只见山道现出几个黄帔道人,神色匆匆的,拂尘旄尾也跟着嘶嘶作响。
乾帝取缔了正一,可道阶服饰并没变,同样是头顶平冠、身披黄帔,初入三清之门的道人,却不再是正一门徒,而是老君庙弟子。
“奇怪…”
“你们说这沟是怎么回事?”
“……”
几个老君庙弟子并未注意到他,径直至到鸿沟前,低声议论着。
原本疑惑的众人跟着凑上,七嘴八舌地说个没完。
“都停下!”
“什么穿山甲成精,阴曹地府鬼怪作祟……”
“而今陛下得天眷顾,道门大兴,哪来那么多邪崇!”
不一会,老君庙弟子便听不下去,拂尘一甩,板着脸道。
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作为弘道司隶属、老君庙弟子,他们不许百姓有这样的传言。
众人唯唯诺诺,即便想起不久前的蚩尤旗、天下大乱的流言,也只是嗫嚅着,并不敢多言语。
老君庙弟子见状,纷纷得意笑着,年长的那位更挺直身躯,作出一幅高深姿态:
“依贫道看来,这鸿沟乃是天降的祥瑞!”
“祥瑞?”其他弟子很配合地疑惑。
“这鸿沟起于江畔,却丝毫不敢入九江城,还不是天大的祥瑞?”
众人开始私语,有几个甚至将信将疑,张灵潇远远听到,不由得扑哧笑出了声。
关内拔屋倒树,归结于正一犯天条……那位皇帝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韪修道不说,炮制祥瑞、愚弄民众的手段可真不少。
“你笑什么?”
道士们听力敏觉,自然听到这丝不和谐的笑声,当即指着书生模样的青年,喝道:“给道爷站住!”
张灵潇缓缓转过身,一脸无动于衷的模样。
接连的变故令他神伤,人整个瘦了一圈,五官也黢黑不少,即便陆安平在此,大概只能通过桃花眼勉强认出。
“穷酸书生,狗屁不通…”
“三清门下九艺玄妙知晓吗?还敢妄议祥瑞…”
转瞬间黄帔飘动,几名道人将他团团围住。
“……”张灵潇顿了顿,轻声道:“道爷们说的是,小生的确狗屁不通。”
“啧啧啧…”天天看kxs
“看你伶牙俐齿的”
年长的道人蛮横地撺掇着,瞥见衣襟露出的一角黑莲,脸色不由凝住:“你怎么会有这宝贝?”
“只是块不中用的玉雕罢了!”张灵潇不动声色,伸手示意。
“这玩意,道爷瞧上了!”那道人咧嘴笑了笑,“就当是刚才出言不逊的惩戒!”
“就是…就是!”
其他道人附和着,众人敢怒不敢言,暗感老君庙弟子作威作福,比当初正一恶劣了十倍不止。
“这玉雕对我有很大意义,”张灵潇眯着桃花眼,认真地道:“请道爷还我!”
“嘿呦…这秀才急了!”
“有本事来抢哇!”
“……”
老君庙弟子刻意抛起鬼心莲,又飞快摘回,显然将他作为戏耍对象,脸上纷纷露出狞笑。
张灵潇倍觉屈辱,本就心如死灰,如今连鬼心莲也被老君庙道士夺去正当憋屈无力时,更可怕的事发生了。
“你小子有些面生,莫非是曾经那位少天师?”有道人似乎认出了他。
“当真?”不光老君庙道士,连围观众人心思也全然吸引。
“不是……”张灵潇心中咯噔了下,不动声色道:“小生姓李名录,乃是夷陵郡宜昌县人。”
这是他准备好的说辞,一路上畅行无阻。
“不对,这桃花眼分明极像,是了,当时听说少天师张继先放浪形骸”
刚才那道人笃定道:“这眉眼错不了!”
“是与不是,带回庙中核实”年长道人一甩拂尘,狠狠打在张灵潇肩头,跟着亮了亮鬼心莲:“单凭这莲花,就得走上一遭!”
“何况,可能是那位逃脱的少天师?”
他说着,嘴角露出狰狞笑意,连其他道人一并,暗暗盘算着什么机缘赶上这天大功劳。
众人噤若寒蝉,痴痴望着,难以将这失魂落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与曾经的正一天师联系在一起。
那可是通天彻地的人物呐!
“恐怕是徒劳了!”
张灵潇忍着肩头刺痛,闷不做声,却听到远处一声叱声,似乎是田师兄。
“终究还是放不下我…”他暗想,心中不悲不喜。
丘陵上空,一道青色剑光来势汹汹,又极迅捷,激得草木簌簌作响,老君庙弟子不及反应,便被剑光抹了脖子,连狰狞的笑意也没化开。
围观众人看得一惊,旋即想到这青年兴许真是少天师,不然为何有暗中保护的道人?要知道,天师张伯符六大弟子,有三名可是下落不知……
眼前道人芒鞋鹤氅,中年模样,看着冲虚道然,背上负着青色飞剑不说,腰间还挂着枚一铜镜、一方白虎模样的玺印。
“田师兄。”张灵潇俯身捡起鬼心莲,小心地呵去浮尘。
“这路上不太平!”
田彦和凑上前,目光一扫,众人便纷纷散去,山道又恢复平静,只有呼呼风声,氤氲着血腥。
“还好…”
他松了口气,望着一路暗中保护的小师弟,心头五味杂陈。
张灵潇何尝不是如此,两人就这么面面相觑,知道田彦和再度开口:“丰策他往长安去了,王师弟也往蜀中…”
“他往长安作甚?”
张灵潇担忧道,李丰策最是足智多谋,然而修为不过腾云境,岂不是羊入虎口?
“这你就别操心了…”
田彦和摆了摆手,“师傅死了,陈师兄、顾师弟也死了,正一派也亡了”
他有些哽咽,多年修行的心境似乎破去,“有些事,是我们做弟子的该做的……灵素有他的苦衷,甚至何松亭避世也不怪他!”
“说这些作甚…”田彦和苦笑了声,“师兄比你大二十岁,打小虽不如丰策亲近,可明白你此刻的心意”
“海外有瀛洲,风土山川接近大乾,再不济,师兄弟几个也要保你平安一生!”
“至于咱们正一,只能尽人事,知天命”
“呸呸呸!”他赶忙淬了口,“纵然逆天又能咋地,管他什么天眷的皇帝!”
张灵潇握着鬼心莲,想说些什么,久久却说不出口。
……
……
九幽,烛龙谷。
陆安平坐着金翅鸟背,瞥了眼远处白虹,又摩挲着锋芒尽显的轩辕剑,脸上满是惊愕。
他分明感到,无所不在、又难以撼动的两界壁障似乎……颤动了下。
正是刚才那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