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海是什么色的?
以前张腾不知道,现在他倒是可以很确认地告诉任何人:“冥海是无色的。”
站在冥海边往下望去,清澈的海水微起波澜,下头的场景一览无余。
无数僵硬着肢体的死尸在海水中游荡,张腾看下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张发胀的人脸直勾勾地飘过,当时着实吓了一跳。
“自从地府和轮回不见之后,冥海自成,生灵们死去之后,魂魄汇集于此,兜兜转转,懵懵懂懂就进了冥府。”
“这冥海带了个海字,里头可并不是什么海水,全是执念。”
船夫许是因为提及“分水将军”的缘故,心里感慨,一时间话说多了些,边摇桨边随口说道:“人生在世,最苦不过求而不得,耿耿于怀,忘不掉,解不了,便是执念。”
“人死之后,许许多多的念头自然烟消云散,只有执念深重,最后才会留存下来,聚在这冥海里面。这里的每一滴海水,就是一点执念,凡人若是沾上一点,沾肤即是剧毒,入骨三分,纠缠致死。”
张腾和沐红袖上船之后,只是粗粗看了一眼冥海的海面,看到里面有不少尸体浮沉,然后就老老实实闭
上双眼,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下,按照船夫所说的直接把自己当做死人,动都懒得动弹。
只是听到这里,心底生疑,不由开口问道:“海里那些尸首是?”
船夫冷冷开口:“都是些和你一样不听话的蠢货的。”
张腾当时就打了个冷颤,只是马上发觉了其中漏洞:“不是说生者不能过冥海吗?”
“唔,你倒也是个机灵人,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船夫顿了顿,干瘦的脸上,那对金鱼似外凸的双眼淡淡扫过海面。
他用手中的船桨点了点海水中漂浮着的尸体,面带不屑:“冥海自古有之,后来才由地府轮回取代。这海里浸泡着的,全是自冥海诞生以来,地府没有接管的时间里面,所有罪孽尚未赎清的罪人魂体。”
“什么时候他能在冥海中洗去了所有的罪孽,什么时候就能爬上岸,直入冥府。”
“他们浸泡在冥海中的时候,魂体有形有质,方便海水侵蚀刑罚,若是出了冥海,就只有形了。”
他啧啧两声,感叹道:“我听说人世间有一种叫做‘雨浇梅花’的酷刑,就是用湿纸蒙面,受刑人渐渐呼吸困难,生死之间心生无数恐惧茫然,自然知无不言,言不不尽。”
“这冥海水覆面的滋味只会更加销魂一些。若不是特殊情况,这些鬼魂浸在冥海中,除了能看到周围的一切以外,即便是小拇指都无法动弹,酸麻疼痒,万种滋味都在心头环绕,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如此浑浑噩噩过上百年千年……连疯都疯不掉。”
“此种滋味,就是想想都让人咋舌。可想而知,若是有机会脱困,又会是如何的让他们疯狂。”
他说到此处,冷笑了一下,许是想起之前敖极龙腾之时那些鬼魂借此兴风作浪的事情,然后终于谈兴已尽,也不说话了,空气于是陷入了沉寂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单纯的黑暗和沉默本就是一种很熬人的东西。
其他姑且不说,若是没有之前龙血的滋养,饥渴就是难以解决的问题。生理上的排泄反倒好一些……因为根本没有没有进食。
张腾现在倒是由衷敬佩那只远渡重洋,不知花了多少年月,前去拜师求道的猴子了。
张腾他现在身边好歹还有两个人相伴,心灵上多少有些慰藉。而那只猴子则是孤孤单单一猴,在海上飘荡数日,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
果然古往今来能成事者,再有天赋,也必然有恒心毅力。
杂七杂想了些有的没有,忽然耳中一阵涛声连绵,似乎有海风吹过。
张腾心头一动。
他闭眼之后虽然只顾着听船夫絮叨,却也记得船夫划了这许久船,冥海似乎都没有起什么波澜,也没有什么海风的声音。
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被海风远远送了过来,脆生生地叫起来,几许羞怯,几许温柔,就好像大一那时候刚见面时一样:“张腾!”
这是席雨薇的声音。
刚见面那会儿并不太熟,两个老乡见面的时候都是刚离家少男少女,难免有些少男少女之间的羞涩。
如今想起来,那确实是一段很美好的日子,尤其在这个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后。
张腾下意识地就想开口答应。
只是在张嘴的瞬间,心头闪过一丝警醒,终于记起了上船时船夫的叮嘱,连忙咬住嘴唇,不敢作声。
那道声音叫了几声,似乎发现徒劳无功,于是声音一变,又变成紫鹃、李亮、张父、张母的声音。
这种未知的存在似乎并没有办法知道这些人到底谁和张腾更加亲近一些,只是从他最近接触过的人里面随机变化着音色。
这是喊了许久,也没见张腾答应,这声音终于低弱下去,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船夫的声音响了起来:“好了张腾,已经没事了。”
张腾点点头,就要应声,旋即反应过来,牙齿咬合在了一起,两侧的腮帮子微鼓,生怕吐出哪怕一个音节。
说话的这人根本就不可能是船夫!
张腾和沐红袖从见船夫第一面开始,从来就没有和他提过各自的姓名,他怎么可能知道张腾这个名字?!
冰冷的呼吸浅浅落在张腾的面颊上,如有实质的目光滑腻地在张腾的肌肤上扫过,激起了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犹如毒蛇见到青蛙,老鹰见到兔子,只能瑟瑟发抖。
这是一种来自于食物链下级,对于上级掠食者的天然敬畏,一些胆小的生物,面对捕食者的时候甚至都根本不敢反抗。
张腾自然要好很多,但是仅仅被这种未知生物的呼吸吐到脸上,也感觉手脚有些发软,心脏不断跳动起来。
细微的“嘶嘶”声,响起,然后带着叹息和遗憾渐渐远去。
即便如此,张腾也不敢说话,闭上眼睛,躺在船上,悠悠晃晃久了,本来也不晕船,竟然沉默着睡了过去。
冥海渐远,也不知半日或者一天。
终于传来了船舶靠岸的碰撞,张腾才从梦中惊醒,自然打了个哈欠,费劲地睁开双眼。
船夫那张干瘦的丑脸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只布满皱纹的老手伸了过来,金鱼眼抵在张腾脸上:“给钱。”
当时张腾和沐红袖同时瞪大了眼睛,慢慢都是世风日下,奸商遍地的错愕:“你这是坐地起价啊,送我们过冥海不是你的任务报酬吗?”
船夫捻着自己颌下的长须,微眯眼睛,姿态十足:“老夫从不说谎。”
“那你还要钱?”
船夫可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道:“之前在船上的时候,我似乎说了些秘闻,你们难道没听?”
“……”
这年头,连冥海这里都流行强买强卖了?
张腾哑口无言,把钱袋摸了出来,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只有45枚血腥币了,当时脸就抽抽了一下:“你要多少?”
船夫眼睛一亮,极其隐秘地往钱袋里面扫了一眼,然后手掌一摊:“不多不多,40足以。”
我可去你大爷的!你这是想要吃干抹净啊?我是不是还得谢谢您给我留了5块零钱?
张腾沉默了一下,极力争取:“30行不行?”
沐红袖就可鄙夷,幅度极小地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根本不想看这么现实市侩的画面。
忒俗气了些。
“最低35。”
张腾果断选择壮士断腕,磨着牙把仅存的几枚硬币拍到了船夫手心里面:“成交!”
船夫喜滋滋地收好了,然后迟疑了一下,从怀中摸出个小瓷瓶扔给了沐红袖:“女娃儿,你比这小子顺眼些,这瓶五谷丹收好了,你们还是生人,也没什么修为,这东西正好用得上。一枚可顶一日消耗,里头好像还有七颗,应该还有些效力。”
“多谢。”
两人收了点药,然后直接下了船。
面前是一片花海,红得有些炫目,无风摇曳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闪烁,美好到了极点。
那是一种在凡间也有很大名气的花朵。
花名,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