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记住。害怕,解决不了任何事情,不能让子弹拐弯,也不能让炮弹哑火。只有不怕,才能活得长久。就算死了,活着的人也能记住咱。”
顺着战壕往前爬的路,连成根第一次听到曹安堂正儿八经说出一句话。
也是这句话,让他终于明白,自从抱住这个炸药包,他就是选了一条可能会牺牲的路。
后悔吗?
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路往前爬,战壕两侧趴伏着的战士,没有一个不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气氛安静肃穆。
直到一声铁皮喇叭放大了声音的喊话,打破了战场的宁静。
“对面的人听着,你们没机会赢了,放下武器,举手投降,打开了城门……”
连成根忍不住回头去看。
可没等看清啥,就被曹安堂拉了一把。
“加快速度,拿下炮楼之后,你想看啥,我都让王端农给你演。现在不是时候。”
阵前招降也不是第一次了,要是对面会投降,也绝对不可能撑到现在。
王端农的喊话其实只有一个作用,就是把敌人的所有注意力吸引到他们那边。
无需任何人提醒,战壕里的其他士兵,在喊话声响起的时候,就朝着曹安堂两人相反的方向匍匐过去。
短短两三分钟时间,等连成根跟着曹安堂来到右侧战壕最前端时,视线里,再也看不到一个战友,唯独剩下对面五百米左右的地方,炮楼的一个机枪口,正对着他们。
“准备好了吗?待会儿那边枪一响,你就跟着我往前爬。按我刚才说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也别停下,一直爬到炮楼底下,把怀里炸药包塞进去。明白?”
“明白,哥。”
连成根点点头,看看怀里的炸药包,又抬头:“哥,我咋觉得腿有点软。”
“没事,我当初第一次的时候浑身都软,连长一脚把我踹出去,我就光知道往前爬了。别人都完成任务了,我还往前爬。一直爬到敌人战壕里,你猜怎么着。”
“咋着?”
“那帮人看我怀里抱着炸药包,吓得扔了枪就跑,老子一个枪子没放,缴了一个小队的械。”
原本是丢人的事情,从曹安堂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成英雄事迹了。
连成根想笑又不敢笑,使劲憋着,腿不软了,脑子也活络了。
“哥,你当兵几年了,打过小鬼子没?”
“哈,小鬼子不行,我刚当兵,他们就投降了。”
“那连长呢?孟排长他们呢?”
“不知道。反正我是连长招进队伍来的,老孟他们都比我早,要不然我能是个小兵?不过,小兵也没什么不好的,有句诗不是说位卑未敢忘忧国吗。”
“啥意思?”
“意思就是哪怕当个小兵,也能干大事。我想了,等仗打完了,我就回家去,当个小小的民兵排长,带着乡亲打跑了地主老财,人人都过好日子。”
“哥,你这有点没出息吧。”
“我没出息?行啊,那小子你想干什么?”
“俺要当大将军,到处去打胜仗!”
“能耐的你,先想门念几天书吧,连句诗都不知道,怎么当大将军。你问问谁家大将军不认识字的。”
连成根憋的脸通红,还想争辩几句。
砰的一声枪响,让原本稍稍安静点的前沿阵地,彻底炸锅了。
王端农看了眼手铁皮喇叭让人打出来的子弹孔,气得狠狠往脚下一摔。
“你大爷的,给脸不要脸,五排所有人听着,给我打。打他娘的缩乌龟壳里不敢露头!”
战火爆发得是那么突然。
连成根还处在懵懂状态,完全不适应情形陡然转变,就被曹安堂一把抓住肩膀。
“我最后说一遍,往前爬,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爬到炮楼底下,把炸药包塞进去就算胜利。”
“不是,哥,我怎么回来啊?”
“还回来干什么,炸了炮楼扛枪进城啊。”
话音落下,没等连成根反应过来,曹安堂已经跃出战壕,四肢着地,好似出笼的兔子,直奔前方炮楼而去。
年轻的战士可能永远都想不到,他稍稍愣神的这几秒,实际也是全连其他战士用生命给他创造成功炸掉对面炮楼机会的几秒。
敌人一枪子打穿王端农手铁皮喇叭之后,战地最前沿的东翼战壕里,五排所有人开始了悍不畏死的冲锋。对面炮楼,东侧的那挺机关枪立刻开火,瞬间让这片战场变得如同人间炼狱。
没有一个人犹豫,全都是闷头往前冲。
五排所有人硬是用身体,帮着混在他们其中的孟成三人开出来一百多米的血路。
“撤!”
一百多米的已经是极限了,继续往前冲,五排这些人一个也别想回来。
王端农的大声呼喊,让所有站立奔跑的五排战士齐刷刷转身,也是他们的回撤,令孟成那三个不停向前爬的人,变得好像秃头顶的虱子一样明显。
就在那挺机关枪的枪口,要对准孟成他们的时候,正前方主阵地喊杀声震天,耿连长带着全连主力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发起了又一轮冲锋。
炮楼的机枪手都犹豫了,但也只是犹豫了几秒钟。东侧的机枪继续对准孟成他们进行阻击,剩余四挺机枪枪口喷射出的火舌覆盖了整片正前方主阵地。
同样是百米左右的冲锋,三连主力后撤,炮楼的机枪扫射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也是这个时候,连成根那位年轻战士,距离炮楼只剩下了二百米。
这是连成根参与徐州解放战役之后,距离城门楼最近的一次,也是第一次冲到了这么近的距离,还没一颗子弹落在他的附近。
他还没熟悉三连的作战作风,甚至这次行动的具体流程他都不清楚,他只知道要抱着炸药包往前爬,却不知道整个三连的希望实际全都落在他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年轻战士身。
枪声短暂停歇的那一刻,他忽然想扭头看看东边,看看孟成他们都爬到了什么地方。
他想问问,万一孟成他们先爬到了,炸药包一炸,不是也得把他和曹安堂一切给炸在里面吗。
可惜,没机会将心里的疑问问出来。
反倒是前方几乎可以算作近在咫尺的炮楼里的敌人一句大声喊话,给了他答案。
“这里还有两个!”
他们被发现了。
孟成三人、五排战士、全连主力的舍命冲锋,吸引走了火力,最终也只是让曹安堂和连成根来到了距离炮楼不足二百米的地方。
连成根能听到敌人的呼喊,甚至连机枪子弹膛的声音都能听得无比清晰。
当然,听得最清楚的,还是曹安堂的喊话。
“爬!办不成事,老子活剐了你!”
伴随着这句话,连成根就看到在他前方几十米外,明明已经无限接近炮楼的曹安堂,突然放弃了直线前行,而是兜着圈子,画出来个弧线,从西边往东边斜刺里前冲过去。
他发誓,他一辈子都没看见过爬的那么快的人。
这时候,枪声又响了。
分不清是几挺机枪,总之就是连成线的子弹兜着曹安堂的屁股追去,追过了头之后又迎着脑袋扫回来。
之后发生了什么,连成根已经看不见了。
他只会往前爬,也必须往前爬,曹安堂又给他争取了时间。
争取到让他爬进炮楼底部五十米的范围内,所有机枪都对他失去了射击角度。
“刚才那个人?”
“这边这个还活着呢。”
“别管那个了,快下去,快下去!”
炮楼里敌人惊恐的呼喊,让连成根只觉得浑身热血一股脑冲到头顶。
多长时间了,就是这个小小的炮楼,伤了他多少战友。
现在,这一刻,他要把这里彻底炸掉,为战友们打开一条通向胜利的道路。
就剩下几十米了,那炮楼底下被之前炮火轰开的缺口就在眼前,他只要……
砰!
伴随着一声枪响,连成根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下他的肩膀,又扎了他的后背,疼得他两眼发黑,根本看不清对面的炮楼缺口。又是一连串子弹打在地面,飞扬起来的尘土一股脑钻进连成根的口鼻,让他根本无法呼吸。
他想翻个身,想面朝着天空,吸一口新鲜空气。
但不等真的把翻身动作做出来,记忆中的声音再次回荡于脑海。
趴着!
死都不能翻身!
只要有口气,就继续往前爬!
那一刻连成根感觉浑身下又有了无穷的力量,手脚并用再度向前爬动出去。
然而,同样是在这一刻,前方的炮楼缺口里伸出来一支黑黝黝的枪口。
敌人没有坐以待毙,而是派人冲了下来。
连成根只来得及转动个方向,避开脑袋,整个后背就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
“哥,我爬不动了,真的爬不动了。”
连成根一只手无力地伸出去,不停扒动地面。
对面的敌人不会听到他说什么,只会认准他那低垂下去的脑袋,再次举起枪口。
眼看下一刻,年轻战士的性命就要彻底葬送在这里,突然,一颗手榴弹斜刺里飞过来,顺着炮楼的缺口钻了进去,正正砸在那只持枪的手。
随后便是爬的比兔子还快的曹安堂,贴着炮楼墙根转个小半圈回来,纵身一跃,一把抓住连成根的衣服,使出吃奶的力气拖着人往满是弹痕的掩体里钻。
当曹安堂好不容易将连成根推一米高的掩体沙袋时,后方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直接把他们两人都给掀翻了过去。
炮楼炸了。
阻挡在进城路的最后一道障碍消于无形。
总攻的号角吹响,徐州城外,四面八方涌现出无数英勇的解放战士,发动最后的冲锋。
到处都是喊杀的声音,鲜艳的红旗树立在城墙方。
那鲜红似血的颜色,让满脑子都是浆糊的曹安堂,眼中终于恢复一丝清明,忍不住喃喃自语:“又不是第一个进城的,这都是命啊。”
就在刚刚,他拼自己这条命,使出所有力气吸引着炮楼的枪火,给连成根创造炸炮楼的机会。谁能想得到,只是两颗子弹在他腿造成了贯穿伤之后,敌人就再也没去管他,反而是集中精力去对付连成根了。
不管怎样,这都是炸掉炮楼的绝佳机会。
曹安堂硬是忍者腿的伤痛,将炸药包安放在合适的位置,然后准备寻找掩体躲藏的时候,看到了已经身中数枪的连成根。
他没那么多时间去思考,下意识扯出来颗手榴弹,连引线都来不及拉当砖头用的砸进了炮楼缺口里。
给连成根挡下来那致命一枪的同时,也成功让炮楼里的敌人没有一个跑出来。
此刻躺在这无人问津的战壕里,还在乎是不是第一个进城的干什么,活着,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连成根,怎么样,还撑不撑得住?”
曹安堂使着身最后一点力气,翻身坐起,打算把还趴在地的连成根给拽起来。
可这一拽,那大片的热血直接沾满他的双手。
压根就数不清连成根后背到底有多少个弹孔。
到了这时候,那年轻战士还有意识,竟然还仰头看着曹安堂露出来个艰难的憨笑:“哥,俺没翻身,死都没……”
“啊!”
曹安堂慌了。
抱着连成根使劲摇晃两下,大骂着让那小子别睡,扭头又去翻找之前送给这年轻战士的急救包。
本应该背在背的急救包,在刚才连成根中弹的时候,就已经遗落在战场。
曹安堂拖着受伤的腿,爬行出去好远才从一片废墟瓦砾当中,翻找出来救命的东西。可就那么短短十几米回去的路程对于此刻的他而言,简直比登世界最高的山峰还要困难。
右腿小腿的伤口还在血流不止,抽走他身的力气,也抽走他的生命力。
“连成根,你小子给我撑着点,我这就给你止血。四排的副排长,你还没当呢!”
曹安堂的呼喊声,越发的低不可闻。
他明明可以将急救包用在自己的身,止住受伤伤口还在不断流淌的血液,却坚持着要把这东西给连成根送去,强行爬动牵扯得伤口血流更快。
如果情况继续这么持续下去,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他和连成根一起,死在这没有任何战友路过的地方。
而天无绝人之路。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临近,紧接着曹安堂就听到了一声,这辈子听到的所有声音里,最悦耳动听的一声呼喊。
“这里还有伤员,快,来个担架!”
城墙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夜空,一双轻柔的手托起来曹安堂昏沉沉的脑袋,那张白净的少女面庞,带着满满的关切。
“同志,你伤到哪了,我给你处理。再坚持一下,马就有担架过来带你下去。”
曹安堂来不及去品味这关切的话语,听去是有多么甜美了,颤颤巍巍伸出手,指着不远处的沙袋掩体。
“救、先救我战友。”
女医务兵轻轻发下曹安堂,快步跑到掩体旁边,惊叫一声,便是毫不犹豫扭头招呼快速赶来的担架先救重伤员。
看着连成根躺在担架被人急匆匆送去后方,曹安堂的心彻底放松下来,只感觉全身下说不出的疲倦,只想就这么好好睡一觉,再也不去想任何事情。
偏偏就这么一点点的小愿望,都有人不同意他去实现。
“同志,你别睡,坚持住。哎?急救包!你别动,我先给你止血。”
年轻的女医务兵顺手抢过曹安堂手里的东西,手法熟练的清创、止血、包扎。
曹安堂几次抬手想要制止,最后却是只能蠕动着嘴唇,喃喃出一句话:“咋给用了。你用了这玩意儿,俺还咋当排长往下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