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夏。
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碧玉色与金黄色相间,小麦和玉米丰收在即,却看不到一个收割粮食的农户。
村西头曹兴民老太爷家堂屋,数十壮劳力或坐或站,一个个面红耳赤。
“太爷,徐老财家来催好几遍了,咱到底收还是不收?”
拖家带口的曹安俭,最先忍不住发问。
老太爷没说话,周围几个小年轻,支棱着脖子大喊:“不能收。收了就得交租,不收咱还能再等等。”
等什么?
谁也不知道等什么,就知道南边李杨村的大财主让人打跑了,各家各户收了粮食存自家。
曹老太爷磕打磕打手里的旱烟袋,抬头扫视一圈,问:“安堂呢?”
“今天是初一,安堂哥又去县里寄信了。”
“寄信寄信,逢初一十五就跑去县里寄信,也从来没见过谁给他回信。安堂这孩子心太不定了。那个叫啥,啥来着?”
“梁护士。”
“对,就是那个叫梁护士的姑娘,一看就是城里大户人家的闺女,哪能看咱这穷村子里的人。都等等吧,等安堂回来再说。他见识多,一定知道咋办。”
曹老太爷叹息着挥了挥手,让大家散了。
谁知没等众人起身,院门嘭的一声响,小栓子气喘吁吁冲进来,大声喊道:“太爷,出大事了!”
“小栓子,你都多大人了,这么毛毛躁躁干什么。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小栓子舀起来缸里的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好不容易顺下这口气,才带着一脸兴奋的神采,手舞足蹈说道:“北边庄家村的地主让人打跑了,庄家村都在分地分东西呢。我看见他们连地主家的花瓶尿盆都给抢走了。咱也动手吧。”
就这一句话,满屋子的人脸色全都变了。
之前一直听说是打倒了地主,收了粮食不用交租。这还第一次听说,打跑了人,还能分地主家的东西。
小栓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恨不能现在就带人冲进徐老财的家。
可院里的人明显没他想象的那么高兴。
大家都看着曹老太爷,想听听老太爷是个什么说法。
长久的沉默之后,曹老太爷狠狠一拍桌子。
“混账,人在做,天在看!打人,抢东西,那和土匪有什么区别。你们都给我回家老老实实待着。等安堂回来了,我们商量出个对策再说。”
曹老太爷一番话,直接把众人心中燃烧起来的小火苗给浇灭。
但小栓子不高兴了,他可是跑了十几里路,带着激动兴奋的心情赶回来,要和大家一起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太爷!什么叫抢啊,我们这是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再说了,当土匪有什么不好,当初许阎被抓起来,我还听说是让人拉到别处去了。谁知道是蹲大牢,还是换个地方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小栓子你给我闭嘴!我说这事等安堂回来再说,那就这么办。现在,全都给我滚回家里去,一个个都不准出门。”
“安堂、安堂,曹安堂不就是出去当了几年兵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不,我自己,到时候徐老财家里的东西全都是我的,谁都别和我抢。”
小栓子狠狠一摔水舀子,转身出门。
曹兴民老太爷气得两眼发昏,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回到椅子,缓了好一会儿,才虚弱地摆摆手。
“都走吧。想跟着小栓子的,我也拦不住你们,可有句话我说在前头,这做人不管到啥时候都得讲良心,做人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哪怕吃苦吃亏,只要心正,老天爷都帮咱。我累了,散了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缓缓离开。
当小院里再次变得空荡荡的,曹老太爷仰着头看向外面的天空。
遥远的天际,一片乌云变幻着形状,想要压过来,却又害怕这里高悬的艳阳,迟迟不敢行动。
“别下雨啊,这要是一下雨,地里的棒子不想收也得收,到时候可就真说不清楚啦。”
……
五十里外曹县县城,曹州羊汤馆。
曹安堂抬手一大勺辣椒油盖进汤碗里,冲着后厨大喊一声:“同志,加汤,再来俩烧饼盖。”
“好嘞,这就来喽!”
乳白色的好羊汤加进碗里,浇开了辣椒油,再撒葱花香菜,那真是绝世的美味。
只不过,一张桌子,两个人对坐着,就只有曹安堂吃得爽利。
对面孟成瞪着大眼,鼻子里冒声音:“曹安堂,你小子辈子是饿死的吗。我说请你吃饭,你还真一点都不客气。”
“跟你我还客气啥。再说了,让你大清早起来走五十里进城,你不饿啊。你请我吃饭,我喝两碗羊汤你就这样,我还不喝了。”
曹安堂伸手把勺子一扔。
孟成都后悔碰这家伙了。
“喝,让你喝,你把那一锅汤都喝了,我也请得起。”
“哎,这才是咱大三连该有的作风。”
曹安堂嘿笑一声,又把勺子拿起来,却没急着喝汤,就是搅着碗里的羊杂,头也不抬问道:“说说吧,你把我拉这来有什么事。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没安好心,可咱是好人,你让我给你割块肉下来,我也不含糊。”
“我要你的肉有个屁用。”
孟成瞪瞪眼,扭头看看周围,这才压低了身子轻声道:“我这边工作遇到麻烦了,需要你帮忙。庄家村的土改工作出现了重大失误,我今天就得带人赶过去处理。原本定在今天去你那祝口村的行动押后了,你想办法稳住祝口村的局面。”
“怎么稳?”
“你们村的地主不是叫徐老财吗,想办法暂时保住他们一家子,尤其是绝不能出现农户打伤甚至打死地主的事情。我处理好庄家村,就立刻赶过去。”
“用得着那么麻烦?你派两个人带县政府的命令书,直接把地量出来,给大家一分不就结了。”
“你以为这事就是分地那么简单呢?”
孟成翻个白眼,但也耐着性子继续解释。
土改工作不是简单的分田地,而是要让广大农民翻身做主,摆脱剥削,提高生产积极性,为新中国建设贡献力量。
个别地方工作失误,导致农户疯抢财产的事情发生。
有放弃了土地,带着金钱外出的。更有甚者强行占据大片的土地,成为新的地主,继续剥削其他无力反抗的农户。
“这不仅仅是一场推翻封建土地制度的革命,更是改变固有小农思想的精神革命。思想工作做到位,才是真正的土改工作做到位。曹安堂,你小子啊,也别就知道写信种地的,有既然空进城,那就领几份报纸回去,多看看报,多领会领会精神。”
“行,别拿大道理教育我,整的你比耿连长还唠叨。我保证学习,保证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行了吧。”
曹安堂做出个举手求饶的动作,脑袋一转,反问道:“耿连长呢,我不是听说这边土改工作是他主持吗?”
“连长带着其他兄弟,去东北了。”
孟成面色有些凝重,不自觉看向东北方向,轻声道:“月初的时候,河南方面调派了四个军去东北,那边应该是快要爆发战斗了。等我做好这边的工作,应该也会过去。有些人欺负我们是新建立的国家,妄图趁机破坏社会主义的大好革命建设局面。他想得美!这次我们让全世界都看看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是任何人都不能欺凌的。”
说到这,孟成不自觉挺直了腰板。
曹安堂同样腰杆笔直,看向远方,轻声呢喃:“我也要去!”
“你?哈,你腿的伤好了?”
就这一句问话,让曹安堂的脸色顿时黯淡下去。
孟成也知道不该提这下,急忙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你小子就给我老实待在基层做工作吧。新中国各方面的建设都需要有人支持。只要你坚守当初我们当兵时,希望家里父老乡亲过好日子的本心,在哪都是一样的。”
别把土改工作当小事,全国数万万农民群众,才是新中国长久的根本。
孟成伸手拍了拍曹安堂的肩膀,突然想到了什么,回手从公文包里掏出来厚厚一沓报纸包裹起来的物件。
“拿着吧,这是你的退伍补贴。耿连长知道我来找你,让我一道给你带过来的。”
“这,这么多?”
“快两年的啦,你小子也不知道县政府去问问自己的待遇。这次我给你带来,下次你自己再走五十里路去领。”
孟成站起身,数出几张票子放在桌案。
“你慢慢吃,吃饱了就赶紧回祝口村,记住,我到之前一定要稳住村里的情况,千万不能在出现打砸抢的事情。”
“村里的人我能稳住,徐老财的命我也能保住。怕就怕,老天爷稳不住啊。”
“什么意思?”
“只要一下雨,不管你土改不土改,地里的棒子都得收。老孟,你能管住老天爷下不下雨吗?”
曹安堂抬手指了指外面的天。
孟成转头看了一眼,认真点点头:“明白了。哦,对了,还有件事,你和连成根……”
“我自愿的。”
曹安堂打断了孟成的话,头也不抬地继续喝汤。
老孟没再说什么,出门坐小汽车离开。
这一碗羊汤也没喝多久,曹安堂总觉得有些食不知味,招呼店小二收了饭钱,起身走出羊汤馆,绕了个圈又来到邮电局的门口。
县里的邮电局是当初一家当铺改的,招牌换了,可里面的柜台还是齐头高的窗口,远处还能看见人脑袋在里面晃,近了就啥也看不到,只能仰着头使劲往里喊:“同志,能不能帮我查一下有没有曹安堂的信。”
“没有。”
“不是,同志你好歹帮我查一下啊。”
“不用查,这半个月都没信件往来了,谁的都没有。”
柜台里面传出来的不耐烦的声音,曹安堂满脸无奈,一回头看见墙根旁摆放的报刊栏,眼睛亮了一下。
“同志,这报纸多少钱一份?”
“不要钱。你要认识字能看懂,那就随便拿。”
曹安堂不再说话,迈步走过去翻找片刻,这段时间的报纸,按照日期一样一份,卷了厚厚的一沓夹在胳膊下面,转身离开。
午后的天,闷热得很,树的知了好像都被热晕了过去,发不出半点声音。巴掌大的蜻蜓越飞越低,地里的蚯蚓拱着头往外钻。
整个祝口村各家各户大门紧闭,静的出奇。
猛然间,一声破锣震响,惊得所有人还以为是打雷了,忙不迭往屋外跑。
没等到院门,紧接着就听一声大喊响彻全村。
“村里的老少爷们,地主压了我们几十几百千年了,你们就那么愿意辛辛苦苦一整年,种出来的粮食全都给徐老财家的胖儿子吗?有哪个不愿意的,拿家里的铁锨锄头,现在出来,和我一起去徐老财家,砸了他的家门,打死恶霸地主,分了田地,往后种啥都是咱自己的!”
“村里的老少爷们……”
一声锣响,一声喊话。
小栓子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走到村头。
也不知道他从谁那学来这些个鼓动人心的话,句句不带重样的。
曹安俭听得心头火热,转身就想去拿墙根底下竖着的锄头,结果手没碰到锄头,耳朵先让自家婆娘给拎住了。
“你干什么去?”
“不是,疼疼疼。”
“你还知道疼啊,我这算轻的,要是换徐老财家的雷公电母来,脑袋给你削掉了,看你还知不知道疼。给我回屋,听老太爷的话,等安堂回来。”
屋门咣当一声响,曹安俭是出不去院门了。
各家各户依旧大门紧闭,也有攀到墙头往外看的,瞧见小栓子举着破锣看过来,立马缩着脑袋回去。
就连土匪进村也没消停过的黑蛋和二愣子那俩半大孩子,都让爹娘给拴在了屋里,不准出门。
小栓子喊的嗓子都快冒烟了,也没见有人出来响应他,气得狠狠把破锣往地一摔。
“行,都没种是不是。那就别后悔。等我打死了徐老财,整个村的地都是我的,你们都得给我种地!”
一把镰刀在手,小栓子气势汹汹朝徐老财的宅院走去。
当初敢混不吝地跟着土匪做事,后来又半点不犹豫准备刀劈许阎王脑袋,足以证明这小栓子骨子里带着股狠劲。
可光有狠劲那是不够的,你还得有手段才能办成事,愣头青一样独自冲到徐老财家门口,迎面对的就是“雷公电母”。
“雷公电母”是村里人对徐老财家两个手段狠辣打手的称呼。
雷公是个四十左右的汉子,祖籍梁山,从小学武,后来到了祝口村吃着徐家的、住着徐家的,打那开始谁欠了地主家的租子,全靠雷公门去一双拳头搞定。抗战那会儿,听说这雷公还出村子,赤手空拳打死了两三个落单的鬼子。
电母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雷公的婆娘,徐老财远方表亲家的闺女,当初逃难来的这里,徐老财做主许给了雷公。有时候,雷公不好出面或者不屑出面的事,也是电母去搞定,附近十里八乡再彪悍的婆姨,在电母面前,那也老实得像只兔子。
遇这俩人,小栓子的腿还有些软。
但手里握着镰刀,心中多了几分胆气。
“让徐老财出来,交出所有家底,再把长秀给我,我饶他一条狗命。要不然……”
“滚你大爷的!”
雷公人狠话不多,去一脚就把小栓子踹了个跟头,叮当当镰刀摔飞出去好远。
小栓子就感觉让一匹马给迎面撞,躺在那半天喘不来气。
雷公不屑地啐了一口,挥挥手:“捆了!”
登时有两个长工从院子里跑出来,手脚麻利给小栓子来了个五花大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