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村的路,小毛驴一走一晃,脖儿的铃铛有节奏的鸣响。
曹业生盘坐在驴车车板,闭眼打盹,全靠毛驴自己寻找回家的路,倒是像极了神话故事八仙过海里的八仙之一张果老那副优哉游哉样子。
但等临近了,便能看清他怀里还抱着两个小布包,一个口子封紧了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另一个也包的严实,可架不住东西太大,完全遮不住,明显就能看出来是四五根人手臂那么粗细长条棍子物体。
草垛后隐藏的猛子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手那杆三八大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内心猜测到的,曹四叔带回来的是什么。
曹安堂倒是冷静许多,始终盯着曹业生的一举一动,没表现出来任何异样。
小毛驴就那么顺着村里的土路越走越远,最终完全消失在夜色下的村子里,没了踪影。
这时候,猛子才终于按捺不住,急声说道:“安堂哥,刚才你怎么不让我拦住他啊。曹四叔带回来的是枪,枪啊,他这肯定是和栓子哥联系了,又准备密谋什么呢。”
猛子急得恨不能现在就冲进村子里来个人赃并获。
可曹安堂却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反而微笑着拍拍猛子的肩膀。
“猛子啊,你这么紧张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思想很值得赞赏。但是,你的观察力还是不够细致,对情况的把控不够到位。不过没关系,这点缺点是经验不足导致的,时间和阅历会帮你慢慢成长起来,不碍事的。”
曹安堂说的有些远。
猛子听得也是稀里糊涂。
“安堂哥,你啥意思啊?”
“意思是你观察不够仔细,根本没看出来四叔怀里抱着的不是枪。”
“不是枪是啥?那么长那么粗的,肯定是枪啊。”
“错了,那是山药,咱那边临着的商丘地界特产,铁棍山药啊。”
曹安堂让猛子刚才那紧张模样逗得笑合不拢嘴。
他毕竟是过战场的人,如果连是不是枪都分不清楚,早就让敌人给送走了,这份精准的观察力,猛子没个一两年锻炼是不可能比得的。
至于判断出是山药,一则是根据那东西的形状,二则是看曹业生回来的方向并非北边曹县县城而是打南边过来,再联系猛子说四叔走的时候带走了几袋粮食,曹安堂便猜到,曹业生应该是出去拿粮食换了别的东西回来。
猛子恍然大悟,可也有些气恼。
“山药那东西多金贵啊,以前也就是徐老财家吃得起呢。四叔这是想咋,搞特殊化吗,自己开小灶?安堂哥,四叔家这两年可是从没去镇征粮点交过一粒粮食。人家都是宁可受冻挨饿也要交粮捐粮支持前线,四叔他怎么这样啊。”
“哎,猛子,你不能这么想。忘了去年我和你说过的濮阳**检讨了吗。任何问题存在,那都是我们这些党员的工作没做到位,没能带动群众,凡事从自身找原因,不要先去指责别人。四叔这边的情况你先不要管了,等明天我去四叔家,再发动教育一下。”
“哦。”
猛子闷闷的答应一声,虽然知道安堂哥说的有道理,可他还是看不惯曹业生这种不积极的样子。
曹安堂也不好多加指责,正像刚才他自己说的那样,凡事先从自身找原因,不能只是指责别人。
再次拍拍猛子的肩膀,笑道:“好了,你继续站岗吧。记得下次多穿件衣服,夜里天凉,别冻着。”
“放心吧安堂哥,我不冷。”
“嗯。”
曹安堂点点头,转眼的功夫看见麦草垛旁边伪装隐藏起来的自行车,不由得眼睛一亮。
“猛子,你自行车借我骑一下。”
“啊?安堂哥,你这么晚了要去哪啊?”
“我,我出去办点事。”
话不多说,从干草堆底下把自行车拖出来,骑就走。
不是曹安堂有意隐瞒什么,实在是这大半夜的跑去县里妇联办公室取个东西这种事情,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那些信件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就这么留在妇联办公室里,他不安心。
让人看见了也没太大关系,怕就怕别人看都不看直接给他扔了啊。
任何人一旦有心急的事情了,那都是片刻都按奈不住的。
可等曹安堂真的再次来到县里妇联办公室的门口,看着门的大铁锁,才深刻意识到自己耐不住性子是有多么不明智。
也不看看这什么时间了,哪还会有人在。
撬锁破门肯定不行,为了那些信去破坏公共财产的事情绝对不能做。
曹安堂也只能使劲把脸贴在门玻璃,透过门内玻璃糊着的窗户纸缝隙,使劲观瞧,总算是看到了包着四十九封信件的报纸包还在李芸燕的办公桌边放着。
没被人扔掉,那就行。
曹安堂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刚放下。
突然间,一道手电光猛然照过来,随后就是中气十足的呼喊:“谁,干什么的!”
哪怕不是贼,这种情况下也得被吓一跳。
曹安堂惊得急忙转身,下意识抬手遮挡刺眼的手电光。
不等眼睛适应强烈的光线,随后就听到脚步声临近,以及满是惊疑的问话。
“曹安堂?怎么是你啊?”
巧就巧在曹安堂偷偷摸摸做件事情还能让熟人给碰见,看清楚对面站着的是电母,他脸热的估计能烫熟个鸡蛋。
“典,典窈窈同志啊,你还在工作呢?”
曹安堂支支吾吾打声招呼。
典窈窈就是电母的真名,据说是当年徐老财给取得的名字,取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很不幸,这么好听的名字好像没能拯救了电母。
“对,今天轮到我负责以妇女同志的身份参与县政府夜间巡逻保卫工作。哎,曹安堂同志,你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
“我,呃,我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给李芸燕同志带回祝口村的工作用品。”
虽然说谎不是好同志,可让他坦白说,他一个大男人,大半夜的跑到妇联同志工作的地方,找寻他给其他女同志写的情书。
抱歉,曹安堂真没这个脸。
万幸,遇的是电母,大家也算熟人了,知根知底也不会过分怀疑曹安堂什么,只可惜这么晚了,有办公室钥匙的同志早就回家休息。
电母很贴心地问,要不要将那位同志喊来开门。
曹安堂赶紧说不用。
电母又贴心地问,李芸燕同志需要什么,等明天她通知人送过去。
曹安堂更不敢答应了。
最后只能是指着门内,轻声吩咐一句。
“典窈窈同志,李芸燕同志的办公桌有一些用报纸包起来的信件,那很重要,请你一定要告诉这里的工作同志别随意扔掉,等我有时间了会再过来取的。”
“好的,曹队长,保证完成任务。”
电母震声回应一句,这半夜里感觉都能把玻璃给震碎。
曹安堂可不敢继续待下去,引来更多人的注意了,唯有急急忙忙离开,再骑自行车,背着满天星辰无奈回村。
接下来的几天绝对是祝口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几天。
全村的男人下地干活,全村的女人包括女孩都被李芸燕召集到徐老财的老宅子大院里,开展《婚姻法》知识的学习。
等男人们从地里回来,继头一天给家里女娃取名那次深刻思想解放之后,那就是第二次深刻意识到妇女解放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回家没饭吃了。
都在学习,没有人做饭,你说这咋整。
有些脾气暴躁的跑去妇女解放课堂现场准备拉自家婆娘回家做饭,结果去了就没能回来,让村里七大姑八大姨摁住,一起学习。
曹安堂的个人生活也因为李芸燕的到来,有了些小小的变化,每天夜里两人一起交流工作心得,书写工作记录,写完了就是李芸燕坐在庭院里,不厌其烦地听曹安堂一遍遍讲述战场的故事。
虽然这几天,整个村子的生活状态出现了小小的偏差,但是这种妇女集体学习的过程,却给以后祝口村的生产建设带来了巨大的好处。
老罗家的大妮子罗婕也成为李芸燕指定的祝口村第一位女入党积极分子,小妮子罗芳也被允许和黑蛋、二愣子一起,按时到县里的学校学习。
“罗解放”姐妹两个的人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发生了之前完全不敢想象的变化。
全村一片欣欣向荣,但唯独一户人家,始终大门紧闭,从来都不会参与村里的集体**。
这一户就是曹业生曹四叔一家。
曹安堂和李芸燕都共同去过四叔的家,打算分别教育带动一下这老夫妇两个,可惜,他们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就让曹业生给骂了出来。
事情没办成,可曹安堂也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那就是挨骂的过程中,分明看到四叔家院里晾晒着几件年轻女人的衣服。村里大婶子和小嫂子之间的着装有什么差别,曹安堂还是能分辨出的。
可问题是四叔家一儿三女,三位姐姐早好多年前都嫁了出去,也就是逢年过节会回来,唯一的儿子曹安栓这都两年多没着家门,那年轻女人的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这点不寻常隐隐压在曹安堂的心里,他就想等着李芸燕的工作结束之后,再带领猛子他们好好登门找四叔问清楚。
可没等李芸燕在祝口村的工作进入尾声,一次意外突然降临。
这一天傍晚,祝口村妇女大会的会场,照旧进行一天的学习总结,村里的男人们乐呵呵地来听个热闹,黑蛋那小子突兀的喊话就猛然传进所有人耳中。
“安堂叔,不好了,打回来了,雷公电母打回来了!”
众人齐刷刷扭头,就看到黑蛋牵着妮子的手一路狂奔过来,到了门口,气都喘不匀,就指着村口的方向急声道:“安堂叔,你快去看看吧。雷公电母回来了。”
祝口村村民绝对不会忘记,曾经帮助地主徐老财一起欺压过他们的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没有谁比曹安堂和李芸燕更清楚,现如今的雷公电母已然是县里的革命积极分子。
“打回来”这种说法,肯定不真实。
一定是有什么紧急事情,才会让那夫妇两个一起找来祝口村。
“大家别慌,会议就暂时开到这里吧,该回家吃饭休息的都回去吧,我和李芸燕同志去看看。”
曹安堂一句话安抚住众人,回头朝着李芸燕示意一眼,两人话不多说,急急忙忙快步去往村口。
县里于庆年书记同志的吉普车就停在村头,电母一脸着急的样子,远远看到曹安堂他们出来,赶紧迎去两步。
“李主任,于书记派我们来村里接你。这次是有重大**,好像是青岛那边爆发战斗了。”
听到这话,李芸燕的脸刷的下变得惨白。
作为从青岛调派来的同志,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青岛的情况,自从北方战事一起,地处渤海湾附近的青岛港就始终承受着敌军飞机轰炸的威胁,如今说爆发了战斗,难道是敌人已经猖狂到开辟第二战场了吗。
李芸燕满心慌张失了方寸,原地转了两圈才冲着电母忙不迭点头道:“好,我,我拿东西,稍等我一下。”
说完转身就要往村里走。
旁边曹安堂真是又急又气。
“李芸燕同志,这都什么情况啊。你先去县里,我帮你拿东西,随后就到。”
说着话,和电母一起把还处于懵圈状态的李芸燕推车,雷公迅速启动车辆,绝尘而去。
曹安堂更是不敢耽搁。
他很清楚战争的可怕,如果青岛那边真的被敌人空中轰炸,甚至是有大部队登陆,最恶劣的估计,那就是青岛失守,胶济铁路落入敌人手中,直入山东济南,北就是危及国家中心,南下就会侵略国家腹地。
又是一场谁都不能退缩,必须迎难而的战斗!
曹安堂一路奔跑回村里,也顾不各家各户带着紧张心情看向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找到猛子。
“猛子,我现在要去县里,很大可能性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回不来,村里的守卫工作就交给你了。记住,无论发生任何事情,牢记你是党员,保护人民群众是你的第一要务。”
猛子只来得及点点头,曹安堂那边便已经奔向家的方向。
李芸燕来的时候,就带了个公文包,很好整理。
曹安堂收拾好文件和一些个人用品,将包挂在车把,骑车就走,东北方向的天空一朵乌云遮蔽过来,朝着西边傍晚夕阳的余晖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