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问题真的就那么不好解决吗?
曹安堂叹口气,扭头看向曹业生。
“四叔,以前你对我有什么误解或者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咱先不谈。就谈以后,您也不是不想过好日子。您想让小栓子回来,给你生孙子,那最终的目的不也是想着家里多几个劳力,日子越过越好吗。现在有技术员来了,还有科学的办法帮咱提高生产力,咱就一起互助合作搞生产,怎么样?”
“哼,这还像句人话!”
曹业生冷哼一声,说话不怎么好听,但态度实在是比以前好太多了。
“猛子,你看,暂时搁置矛盾,齐心协力搞生产。以前咱都能国共合作统一战线呢,我和四叔之间那点事,怎么就不能放一放。问题,这不就解决了。”
曹安堂笑着说出这番话。
曹安猛悬着的心也放下去。
可就在这时,一声闷声闷气的喊话陡然从庭院里传来。
“谁说解决了?这么个互助法的,咱不还是这几个劳动力,解决啥了?”
罗庚站在了门前,也是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
要说整个祝口村谁最困难,非罗庚莫属。
自打今年过了年,罗庚明显感觉日子不好过了。大妮子罗婕长大了,得准备着说亲的事,好歹也要整修整修家里的破房子。二儿子罗东东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家里存的口粮都怕被他给提前吃光了。小妮子罗芳学得添置新衣服。媳妇怀了孕,更是得想办法补充补充营养。
一家子人等着吃、等着过好日子,所有的重担全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肩膀。愁起来的时候,整宿整宿都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盼到了技术员来,说要提高生产互助合作。
罗庚原以为总算有能给他帮把手的了。
谁知道两个亲兄弟抱团,压根不想和他这个大哥在一个组里,闹得他硬是被分到了和曹安堂一起。
虽然这小半年都因为大妮子的事,生曹安堂的气,可说起来下地干活,罗庚觉得自家俩兄弟捆一块也比不曹安堂。
但有个曹安堂就足够了,怎么还能加进来游手好闲的曹业生和走道都费劲的曹老太爷呢。
说好了互帮互助,这全都成了他帮别人,谁能来帮帮他啊。
就为这,罗庚能不委屈?
此刻罗庚站在堂屋门前,也是刚才酝酿了好久,才有勇气在这时候把心里话说出来。
“安堂兄弟,我不是针对你。太爷,我也不是对您有啥意见。我就是想着……”
想着啥?
反正罗庚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呢,旁边曹业生猛的扭脖子看过来,吹胡子瞪眼,嚷嚷道:“你就是想着针对我,对我有意见呗!罗庚小子,我曹业生可没怎么得罪你吧。”
“呀,行,曹四叔,我也不是针对你。我就说这个事。土改的时候咱按人头分地,安堂和太爷家都是一个人的,努努劲,一个人种俩人的地,那也能种的过来。可我家不一样啊。地是挺多的,可一个人哪翻腾得过来。我想着互助合作了,能有人帮着俺了,俺就算是努死,哪怕不要了啥生产分,只要不愁吃喝就行。可结果呢,就因为土改的时候分给了俺一头牛,现在就不给俺安排多帮手。这算啥子道理?那俺宁可不要那头牛,送人了行不行。咱三个劳力,咋种四家的地啊。这不是平白无故把养活四叔家的人和养活太爷的事都安到俺头了吗!”
老实人刚才说的这番话,可能是他活了这几十年说的最多的一次。
硬腰板的汉子说到最后,都有点要急哭了的样。
偏偏曹业生一点都没感触,还是梗着脖子怼回去。
“罗庚你说清楚,谁让你养了啊。我曹业生是有儿子的人,到什么时候都用不着你这个外姓人养。”
“曹四叔,你要这么说,那就是不讲理了。俺老罗家比不你老曹家人多,可在祝口村也是有根的。”
“罗庚你啥意思,你指桑骂槐的,说谁没根呢!”
“你你你……”
罗庚和曹业生一言不合爆发冲突。
向来性格温和的曹安堂这时候也火了,怒吼一声:“都别吵吵!”
一声吼压住两个人,随后就是看向罗庚,拧着的眉头努力舒展也舒展不开,就是带着无奈却又坚定的口吻说道:“老罗大哥,耕牛是主要生产力,绝对不能给别人。说到底,咱这个互助组里就我是个空手加进来的人,我也不能光沾大家的光。罗大哥你家情况困难,这样,我做个承诺,从今往后我家的富余粮食全都给你,那生产分我也不要,全都给你。”
“不是,安堂兄弟我就是诉诉苦,没想要你的东西啊。”
“啥要不要的,罗大哥你家的牛我不还用着吗,这是牛换去的。你们可能不知道,其他地区互助的时候,也有过‘借套贷款’的情况。拿粮食换耕牛,或者是借了牲畜使用,来年收成了用粮食抵借套时的生产分。不过这种事情都别出去说,运用不好是会出事的。”
曹安堂本不想说“借套贷款”的事情,可为了能让罗庚安心接受他给出去的粮食,只能简单提这么一句。
非要认真解释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报纸都说了,许多地方都有不少评论员为这种情况进行过激烈讨论,到现在都没个明确的说法,证明这种行为可行还是不可行。
贷款确实可以刺激生产,但同样会引发新一轮剥削。
都说资本主义的法子用在社会主义不行,曹安堂不敢也不能冒这个头。
曹安堂叹口气收拾起来纷飞的思绪,也没注意到那边对他刚才的话若有所思的曹业生,就是看着罗庚说道:“罗大哥你也别推辞,就这么定了。”
“可是安堂兄弟,我要了你的富余粮,你吃啥?”
“都说是富余粮了,肯定我有留着的口粮啊。再说了,我是退伍兵,我有补贴的。”
说到最后,一直听着话的曹安猛猛然抬头张张嘴想插句话,却被曹安堂直接眼神制止。
别人不知道什么情况,曹安猛哪能不知道,自打去年安堂哥被停了职,那补贴也是给停了的。
即便安堂哥不让他说,他觉得也得告诉大家。
谁知有人的嘴比猛子快多了。
曹业生往前凑凑身子,急声道:“先别定下呢。曹安堂你的富余粮给罗庚小子了,那你给我啥?他家的牛是牲口,我家的驴就不是啦?还是你压根不把我当一个组里的人?”
这下子,曹安堂头大了。
曹业生还想挤兑几句,突然间,一根拐杖伸过来,直接砸在曹业生的脑门。
“住嘴!业生,我老头子的口粮给你,你要不要?说到底,我才是这个组里最没用的。”
沉默许久的老太爷终于说话了。
这一开口就是带着怒气,把屋内所有人都给吓得不轻。
曹业生更是捂着脑袋跑出去好远。
“太爷,你的东西我可不敢要。算了,你们爱咋整咋整,我看是都不待见我,我也不在这待着了。”
“混账东西,你……咳咳咳!”
太爷咳嗽不止,曹业生缩着脖子遁逃。
罗庚一脸的不知所措,还是曹安堂挥挥手帮他解脱出去。
“罗庚大哥你先回家,等明个儿咱私底下再说。”
“好好,那,那太爷,我就先回家了。”
老太爷只是挥手,不愿多说话。
罗庚转身离开。
猛子也被曹安堂赶回家去歇着了。
等将太爷背回里屋床,照顾着老人躺下,曹安堂也招呼一声转身准备走的时候,老太爷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安堂啊。”
“太爷,您说,啥事?”
“明天把我背到地里去,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一点,我也干活,不能让人说成是干张嘴吃饭的老废物。”
“哎呦,我的太爷,您这时候还逞什么强啊。放心吧,有我呢,谁也说不着您。”
“他们是说不着我,可就怕因为我连累的你被说啊。安堂,你以后也是要娶妻生娃的人,照顾我这么个累赘可就耽误你了。这样,你也别管我了,找找别人互助去……”
“行啦,太爷,别说这些话了。我要是不管您,等安定大哥他们回来了,不得打死我啊。互助组的事您就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以前地主老财剥削的时候,咱没地都得种地活下来。现在家家都有地了,哪还能活不下去。日子肯定越过越好,您老还得给我儿子取名呢。”
“你啊,先找个媳妇儿再说儿子的事吧。”
“好,我尽快找,尽快找。”
好说歹说哄着太爷睡下,曹安堂这才出去,将屋门院门都关好。
等再一扭头,黑夜里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冷不丁从身后出现,再大胆的人也得吓一跳。
“我,你个不老实的黑蛋,躲这干什么呢,不怕我把你当夜猫子一脚给踹飞啊。”
稳定心神,看清楚是黑蛋那小机灵鬼,气得曹安堂真想打他一顿。
黑蛋可是个挨骂挨习惯了的,根本不在意曹安堂说啥,就是伸手抓住曹安堂的袖子,快步走到没人注意的墙根底下。
“安堂叔,我要报告个情况。”
曹安堂只感觉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呼啦一把黑蛋的小脑瓜。
“说,你要报告啥?”
“我要报告,那个狗技术员是个大骗子。”
“技术员是骗子?”
“对,他那辆拖拉机来的时候,其实是两匹骡子拉着来的,到了村口才开起来。我还看见拖拉机走的时候,了大路,又是让骡子给牵走。那玩意儿开不了一会儿,怎么可能干农活。技术员不是骗子是什么。”
黑蛋叽叽咕咕一番话,绝对不是在说谎。
今天还是这小子第一个看见拖拉机的,当时就在外面大路,老远看见两头骡子拉着个那么大的物件往村里来,很是清楚认识到,那是报纸图的拖拉机,这才扭头往村里报信。
要不然,他跑再快也不可能比四个轮子快那么多。
后来曹安猛骑自行车回村打招呼,那不也是比拖拉机快了不少。
等拖拉机走的时候,黑蛋趁着村里人都被技术员给吸引的当口又悄悄跟去,可算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一台带轮子的机器,却要用两匹骡子拉着来回,这事不蹊跷吗?
曹安堂是真不觉的多么蹊跷。
那拖拉机是烧油的,油那玩意儿多贵啊,恐怕祝口村一年的收成换成钱,也供不起一台拖拉机绕村子跑几圈的。
技术员这么做是情理之中,也是破有深意。
用运转的拖拉机调动起来村里人的积极性,又想办法节省资源损耗,换成他曹安堂,估计也会这么做,这不算是欺骗,只能是一种无奈之下的工作方式。
但曹安堂也相信,这种无奈不会持续太久,报纸说了,一五计划在展开,工业发展要搞起,早晚全国各地农村都能用咱国家自己生产的拖拉机,也有钱烧得起拖拉机的油。
那一瞬间,所有的烦闷都被对未来的憧憬给冲淡,曹安堂笑着派派黑蛋的脑袋瓜。
“行,黑蛋,这次算你汇报有功。不过这事就你和我知道,连妮子都不能告诉。等啥时候,咱村里人都有钱了买了咱自己的拖拉机回来,你再告诉大家这件事情,明白吗。”
“明白,保证严守革命秘密。”
黑蛋一个立正严肃回应,紧接着又是鬼鬼祟祟的样子,轻声问道:“那安堂叔,还要不要我继续盯着那个狗技术员,搜集他的犯错证据。”
“臭小子,夸你一句你就想天了啊。别胡闹,有那闲工夫,给我盯着课本去,学会多少字了,过来我检查检查你。”
一听说要检查识字,黑蛋吓的扭头就跑。
跑到远处,回头看看安堂叔也没追他,这才咧嘴笑笑:“安堂叔,还有个事问你。”
“啥,说!”
“你真和大妮子姐姐处对象吗?”
“臭小子,你给我滚蛋。”
曹安堂作势要拿鞋底板,黑蛋头也不回,风一样往自家方向跑。
唉,这以前啥玩意儿不懂的小屁孩都知道问东问西处对象的事了,日子是过得真快啊。
想当初刚回村的时候,黑蛋才多么大点,那时候……
曹安堂仰头看着星空,思绪飘飞到退伍回乡的那一天,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来个身影。
“你在北方战场,还好吗?”
一句轻声呢喃,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繁星点点的天空中,似乎有一颗星星听到了这话,忽闪忽闪两下像是在回应,可回应过后,那颗星就再也没亮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