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业生说不出话来了。
之前被这些人给气得他没处说理,好不容易看见牛记成了,冲去就诉苦。现在话说清楚了,证明粮食是他的了,脑子冷静下来,才真真意识到他犯了多大的错误。
犹记得那天晚,就是在太爷家这个养屋里说什么“借套贷款”的事。曹安堂好像提过一句,别让别人知道,会出事的。曹业生之前也记得清清楚楚,不管和哪家交易他那头驴都是隐蔽又隐蔽,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告诉别人。
可现在咋办,守着镇来的领导,他哪敢说出来实情。
牛记成也发觉实情不对劲了,盯着曹业生,语气冰冷质问:“说,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如果不说清楚,那这半袋子粮食就不能完全证明是你的。我带走保管起来,你什么时候想通了,要交代清楚了,粮食才能给你。”
牛记成堂堂一个梁堤头镇的第一书记,还真不至于对曹业生那半袋子粮食动什么心思。之所以这么说,其实就是要让曹业生重新紧张起来。牛记成倒要看看,眼前这个县委镇委都无比头疼的泥腿子滚刀肉,到底搞的是哪门子猫腻。
你还别说,这一招就是管用。
啥都不好使,就是扣住曹业生的粮食,算是抓住了他的脉门。
“我说,有啥不能说的。别人都能这么干,为啥我干了就得出事。”
“你到底干什么了?别人又是谁,又做了什么?”
“领导,我要借太爷家的驴,寻思着不能白借,就拿半袋子粮来换。谁知道太爷是不是嫌弃我拿来的少啊,宁肯白白借给别人,也不愿借给我,那我不借了还不行吗。”
曹业生敞开了说。
牛记成则是越听,拧着的眉头就越是舒展不开了。
“曹业生,你们的情况我是了解的。祝口村的互助组安排面写的清清楚楚,你家中是有一头牲口的。为什么还要来借同组其他人家的?你家的牲口呢?”
“我借出去了啊。”
“你借出去了?你把自己的牲口借出去,转头又来借别人的牲口,这又是怎么回事?你的牲口借给谁了?”
牛记成一连串问话,曹业生再次变得支支吾吾。
也不等那家伙想出来什么解释的话语,牛记成直接扭头看向外面,大声喊道:“哪位乡亲借了曹业生家的牲口,请进来说话!”
其实不用问,这几天村里谁家用了曹业生的驴,那都是眼睁睁看着的。
过不大会儿,村头的程志、村西的**、村东的梁实诚,这三家人就被众多村民给簇拥推搡着进了太爷家的院门。
面对镇的领导,三人比曹业生紧张多了,抱团站在一块,都不敢抬头看的。
牛记成叹口气,轻声道:“三位乡亲,你们不用害怕。我就问一句话,你们借了曹业生家的牲口,是不是给了他粮食换去用的?”
那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又都看看曹业生,最后是**咬牙狠心,抬头直面牛记成。
“没错。领导,俺说实话,曹四叔见俺们干活累,就说把他家驴借俺们使使。可他不白借,俺们用一天就要俺们半袋子粮。还说啥,这叫借套贷款。今个儿拿半袋子粮出来,那驴用好了,以后能种出几袋子甚至十几袋子粮食回来,保证不亏。他还让俺们不准往外说,说出去了,驴也别用了,粮食也别想要了。”
**这番话出口,村里所有人看曹业生的眼神都变了。
都是乡里乡亲的,不帮忙也就算了,帮人还要报酬的,这还是人吗?
半袋子粮够一家人吃多久的了,才换来用一天的驴,这老程家、**家他们是咋想的,咋就这么傻呢。
村里人思考的只是眼前这事划不划算。
但是牛记成、曹安堂、猛子,甚至是苟大友都意识到这件事背后产生的意义。
此时的牛记成眼睛里已经开始冒火了。
“好,好啊。曹安猛,这就是你带领的祝口村。苟大友,这就是你指导的祝口村合作生产!借套贷款名义变相剥削翻身户,这和以前的地主收租子压榨穷苦劳动人民有什么区别?还有你曹业生,就凭你干的这事,我现在把你抓走都可以。不积极搞生产,你还学会了搞投机倒把。走,跟我去镇接受批评教育,什么时候认识到错误,什么时候再回来!”
牛记成前去就要抓曹业生。
这时候的曹业生已经吓得脸色苍白了,撒腿就想往外跑,结果被曹安猛直接拦住。找不到出去的路,索性扭头回来,抬手就指向了曹安堂。
“我举报,不是我要这么干的,是曹安堂教给我的。他也投机倒把,他拿他的粮食换罗庚家的牛用!”
曹业生穷途末路之下的攀咬,顿时引来无数惊愕的目光投向曹安堂。
自始至终都站在那没说话的曹安堂,此刻能做的也就是叹气了。
那天夜里说“借套”的事情时,他就感觉不妥,只随便提了那么一嘴,竟然还是让曹业生给利用了。
“曹安堂,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牛书记,事情是有,但绝对不是曹业生说的那样。您听我给您解释……”
“你不用给我解释,曹安堂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牛记成气得已经不想再听任何人说话。
他刚才就在想,曹业生一个普普通通的村里农民,哪怕有些无赖,可接触的少,根本不可能知道“借套贷款”这种名词,肯定是有人教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事和曹安堂还有关系。
县里已经多次要求他报告一下曹安堂近期的思想情况,明摆着是准备恢复曹安堂的工作职务了。
可出了这档子事,让他怎么汇报?
牛记成越想越窝火,其他人也是替曹安堂着急.
反倒是曹业生发现攀咬很成功,当时就张嘴喊道:“领导,你要抓人就连着曹安堂一起抓走。对了,还有这个技术员,他也投机倒把贷款,贷款来好多种子,让我们拼命干活,想要累死人!”
“愚昧!无知!”
饶是牛记成再好的脾气,此刻也忍不住骂人了。
苟大友的贷款和曹业生的行为那能一样吗,这种人胡乱攀咬,实在是可恨。
不过也是这句怒骂过后,牛记成的心绪平静下来。
此刻最应该值得庆幸的是,这种新形式的剥削才仅仅是个开头就被他发现了,还没到不可挽回的余地。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曹安猛。
“曹安猛同志,这件事你来处理好,所有投机得来的粮食全部归还,然后写一份详细的事情经过报告,明天送到镇给我。另外,苟大友同志,你有时间天天往镇跑,倒不如好好留在村里,踏踏实实监督指导互助工作的进展。我不希望下一次我再来的时候,还看到这么混乱的局面。我走了!”
牛记成怒气冲冲向外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曹安堂,也不知道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重重叹了口气,头也不回离开。
喧闹的祝口村随着牛记成离开,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曹安猛这次是不管曹业生胡搅蛮缠什么,也得让他把收了别人家的粮食全都还回去。
老太爷在安良嫂的照料下休息了。
众人纷纷离开太爷家,没来得及细细回想整件事情的经过,就被苟大友赶去地里干活。没再说奖励的事,就一个要求,三天内完不成垦荒任务,谁家也别想拿到一颗种子。
曹业生一个人办的混账事,全村跟着受连累。
大家就算是人在地里干活,这心气远远比不之前了。
苟大友看到这种情况,急得团团转,也是没了任何好办法。
曹安堂那边,罗庚围着还趴窝不动的老黄牛同样急得团团转。
一种怪异的氛围环绕着整个祝口村,就像是天边猛然飘过来的一朵乌云,压的所有人都喘不来气。
鞭子抽打在老黄牛背的声音和罗庚的怒骂声,以及村里人越来越大的议论声,还有苟大友扯着嗓子让众人赶紧干活的呵斥声,传进曹安堂耳中,扰得他头昏脑胀。
曹安堂终于受不了了,猛的将衣脱掉,恶狠狠往地一摔。
“够了!”
一嗓子怒吼惊得所有人转头看过来。
只见曹安堂迈步向前,解开犁车套子直接拴在自己的肩膀。
“累死累活为了啥,拼命劳动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过个好日子吗。既然想过好日子,那就得吃得起苦。牛不动了,人还能动。站不住了,爬着也把地耕完!”
也不知道这句话时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别人听的。
曹安堂就是弯下脊梁,拉着犁车迈步前行。
“罗庚大哥,干活!”
罗庚忙不迭追去,扶住犁车架子,有心想劝劝曹安堂省点力气。
可他话没出口,就被曹安堂从喉咙里发出的歌声给压住了。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啊!
**的恩情,说不完!
……”
曹安堂的歌声未必有多么动听,但那激昂的旋律足以感染所有人。
广阔的农田站着发愣的人少了,装模作样干活实际一直叽叽喳喳议论的人没有了,大家只是伴随着那特殊的旋律,心中想着幸福美好的未来,将汗水泼洒在田地间。
……
夜深了,宁静的祝口村偶尔回荡起来几声如雷般的呼噜响。
曹安堂拖着疲惫的身躯,晃晃悠悠走到曾经徐老财家的大宅院门前,犹豫了片刻,抬手就要砸响门栓。
突然,吱嘎一声,大门率先开启。
技术员苟大友提着公文包从里面走出来,抬眼看到外面站着的曹安堂,两人不由得齐刷刷愣了下。
“曹安堂?你找我?”
“是。技术员同志,这么晚了,你去哪啊?”
“我出去办点事。曹安堂你有什么问题快点说。”
苟大友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回身拉大院门,看都不看曹安堂,直接去推放在院墙底下的自行车。
今天本来好好的在牛书记面前表现的机会,却因为曹业生的事情彻底毁了,尤其是想到曹业生那种行为是受了曹安堂的启发。
那苟大友就越发的认定,曹安堂被停职是有原因的,这种犯过错误的人,他根本不屑与之交流。
曹安堂有些难堪,可还是快步追去,急声道:“技术员同志,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说。村里的垦荒任务太艰巨,不可能按你说的那样规定时间内完成。可你还为此设立了奖惩制度,这……”
“这怎么了,谁说完不成了?曹安堂你这个同志很奇怪啊。我是指导互助合作的技术员,我定下的规矩那都是有实践依据的。如果我有错,组织会派我来吗,你这是在质疑我还是在质疑组织的决定?”
“不是,技术员同志你误会了。”
“我没误会!曹安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就是想告诉我,大家都累了,干不动了,完不成垦荒任务,难道我还真的不把种子发给大家是不是?我告诉你,种子我是一定会发的,而且就发给完成任务的组。更明确的告诉你,我有信心指导祝口村九成以的互助组完成垦荒任务。你有来我这里找借口偷懒的功夫,还不如赶紧回去睡觉休息,别到了明天,又说我压榨人民群众,连点休息的时间都不给!”
苟大友一番话说出来,骑自行车就走。
静谧夜色下,曹安堂张张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想说的,全都让苟大友给反驳回来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是,天这么晚了,那技术员同志到底要去哪啊。
“算了,他是技术员,我能想到的,人家高水平的知识分子怎么可能想不到。”
曹安堂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回家。
总觉得这一夜过得相当快,明明只是刚闭了下眼,白色的天光就已经顺着窗口照进屋内。
曹安堂下意识想要翻身起来,谁知这一起,就感觉浑身下没有一块地方不是酸疼的。
昨天人力垦荒、劳动过度,造成的影响很是直观地出现在他身。
“唉,真的是好日子过多了,忘了苦啊。以前负重行军几十公里,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去打仗,这才干了多少农活,咋就站不住了。疼什么疼,忍着!”
曹安堂气呼呼地拍打拍打双腿,不管不顾直接下床。
可刚穿好鞋站在地面,猛然间就听到一阵旋律激昂的歌声。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