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妹子,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家的房子虽然老了点,更比不城里的工人宿舍,但也是能住人的。而且住在这,也不影响我积极搞生产啊。”
曹安堂笑着回应一句,将两个刷洗干净的瓷缸子放在桌案,提起来军绿色的暖瓶倒水,热情不减地招招手。
“安良嫂、方晴妹子,坐下喝口水吧。”
一切都很自然。
曹安堂也不是没在家招待过客人,今年过年时,镇高官牛记成还专门来过一趟,那时候冰天雪地的,就守着一个小煤灰炉子,照样坐在这和曹安堂聊了很久。
但今天,眼前这位方晴,竟是完全没有了之前那种淳朴可爱模样,带着相当嫌弃的神情,看看掉漆的瓷缸子,又看看有些发黑的小木头板凳,一把抓住了安良嫂的手臂。
“姐,咱先去你家吧。”
这话一出,安良嫂的脸腾的下就红了。
不是像大姑娘那样害羞的娇红,而是生气恼怒的燥红。
她这个叔家妹妹早一年前就进城里的纺纱厂工作了,也就是过年回娘家的时候,串门见过一面。那时候就感觉妹妹进城了,说话啥的一点不怯场,当时就感觉和曹安堂挺般配的。
这好不容易等到妹妹休班回家的几天,安良嫂紧赶着跑回娘家村里把妹妹带来,就想着能成就喜事和亲事。
谁能想得到,这才刚进门,妹妹咋就不是她印象当中的那个妹妹了呢。
安良嫂闷闷地喘了好几口气才强挤出一丝微笑,冲着曹安堂轻声说道:“安堂兄弟,你看嫂子今天来得急,也没带啥东西过来。等明天吧,你安良哥一直说黑蛋学的事都是你操持,没啥可谢的,正好家里那只老母鸡这两天闹得欢,明天嫂子再来给你带几个鸡蛋过来。”
说完这番话,安良嫂也不等曹安堂说什么,拉着方晴的手扭头就走。
这大嫂子也是要脸面的人,本想着把自家妹妹介绍给安堂成就一段美事,谁能想得到,这个妹妹进城几天,见识多了偏就眼力见是一点都没长。
曹安堂住的房子是旧了点,可要是说盖新房,谁家也没人家安堂盖得好。
“你啊,真是给你姐我丢人!要是不好的,我能专门把你拉来吗。你姐还能害你是怎么着,跟我回去,回家我再好好说说你。”
安良嫂脚步飞快。
曹安堂追出门两步,也就放弃了,不由得摇头苦笑。
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头一次相亲失败了?
其实,失败了也挺好的。
要不然,总得想着怎么拒绝安良嫂的好意、又不惹安良嫂心里不痛快,那也挺麻烦的。
默默转身,看向自家的两间土坯房。
“旧是旧了点,可还是能住人的嘛,咋就比不人家家猪圈了?”
曹安堂自言自语,没成想竟然还得到了回应。
“安堂叔,啥比不猪圈了啊?”
随着这声话音,罗婕牵着妹妹罗芳的手进了院门,后边隔着几步,还跟着明显长高了许多的黑蛋。
曹安堂咧嘴一笑:“没啥,我是想着咱村不少人富裕了些,是不是该考虑考虑家家户户吃肉的事了。还不知道哪弄猪,我就先抽空学学人家别的村咋盖的猪圈吧。”
随口这么一句,罗婕那边高高竖起大拇指。
“安堂叔,你真不愧是咱村的领头人,这啥事都能想到前头去。”
“哎,我就是想想,真正能办成事的,还得靠组织、靠集体、靠大家一起努力。别说这个了,罗婕,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曹安堂看着院门外低头站着的黑蛋,已经猜到罗婕带着俩孩子来找他,肯定又是黑蛋闹了什么事。
果不其然,问题就出在黑蛋那小子身,但问题的经过实在是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自打镇建立了小学,黑蛋、二愣子、妮子还有村里几个其他孩子,全都在曹安堂的支持下了学,从那时候开始,各家也是轮流去镇接孩子放学回家。
今天轮到罗婕去了,谁成想,刚到学校就被校长劈头盖脸数落一顿,问问原因才知道,是黑蛋和罗东东一起把一个叫程光远的孩子给打了。
再问为什么打同学,那是因为那个程光远抓着罗芳的辫子,欺负小姑娘。
听清楚事情经过,罗婕当时也是不开心的。
自己亲妹妹让人给欺负了,两个当哥哥的去保护妹妹,这有什么错,凭什么校长就要数落她,为什么不把那个孩子的家长也喊来一起当面讲讲理。
而那位校长当时的一句回话,怼得罗婕哑口无言。
程光远是一般孩子吗,那可是镇教育口程主任家的儿子,程主任又是主动牵头建立起来梁堤头镇小学的最大功臣。
打功臣的儿子,这就是不对。
罗婕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但还是坚持着必须要让程光远和他家的家长一起来,把话讲清楚,到底是谁的错,不能单纯因为那是教育口主任家的儿子,就要让他们这普通农户家的孩子受批评。
恰好程光远的妈妈来学校接孩子,一群人站在了一起。
大人之间怎么说道,暂且不谈,就是都没注意的当口,黑蛋那小子不知道怎么想的,守着那么多人的面冲过去一拳头就把程光远的鼻子给打冒血了。
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最后好不容易把俩孩子拉开,校长直接一句话,让黑蛋回家去,不准再来学。
“安堂叔,事就是这么个事。黑蛋不敢回家,怕安良叔打他。他挨打倒也没什么,关键是校长不让他去学了,你看这?”
罗婕摊着手,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了。
村里几个孩子学这事,都是曹安堂一手操持的,才了没多久,黑蛋要是因为这种孩子间的打闹不了学,那可如何是好。
这件事不管找谁,都不如直接找曹安堂更能想出来个解决办法。
曹安堂坐在石凳,手指头敲打敲打膝盖,抬头冲院门外招招手。
“黑蛋,过来。”
黑蛋听到这话,扭捏着进了院门,头都不敢抬的张嘴就是一句:“安堂叔,我错了。”
“不,你没错。”
“啊?”
别说黑蛋惊讶地抬起头,那边罗婕、罗芳两姐妹都不敢相信地快步过来站到了曹安堂面前。
“安堂叔,你这是说啥呢?”
“哈哈,我是说黑蛋做的没错。罗芳受了欺负,你这当哥哥的就该出头保护。当初你李芸燕阿姨来咱村的时候不是教育过你们吗,看到任何欺负女同志的行径,都必须勇于站出来制止,这是没错的。”
“真的?”
黑蛋兴奋了。
自从打了那个程光远,所有人都在训他,唯独到了安堂叔这里获得了认可,这孩子哪能不高兴。
可高兴没两秒,曹安堂的脸猛然一板,振声说道:“立正!站好,听我把话说完。”
“是!”
“黑蛋,保护妮子不受欺负这件事,你是没错的。但是当事情过去,有大人在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你还出手打人,那就是你的不对。”
“安堂叔,那时候是程光远小声吓唬妮子,说以后还要拽妮子的头发,我才打他的。”
“不管什么理由,都要先报告,听从大人的安排。等你长大了,遇这种事情就是听从组织的安排。绝对不能盲目做事、意气用事。你现在小,不懂事,出手也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但是等你长大了之后呢,如果还是这么莽撞,打伤了人、甚至打死了人,那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正义需要伸张,但规矩也要遵守。不在规矩之内的伸张正义,那就是犯错误甚至是犯罪。你现在可能不明白我说的这些话,但你必须记住。知道吗?”
“报告安堂叔,我知道了。”
黑蛋腰杆挺得笔直,大声回应。
说实话,那什么“规矩之内伸张正义”的说法,他现在是真的不明白,但这不妨碍他明白自己的错误已经获得了原谅,一时间喜眉梢。
可是,下一刻,曹安堂的一句话顿时让他笔直的小身板垮了下去。
“回去,写个五百、不,一千字的检讨书吧。学校不是给你们发了字典吗,不会写的字查字典,查不到的就找二愣子教你。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和你的思想改变全都给我写清楚。明天一早交给我。今晚写不完,不准睡觉,去吧。”
“是。”
黑蛋有气无力地答应一声,扭头看看妮子那边,带着点恋恋不舍。
曹安堂瞪瞪眼,使劲咳嗽一声,吓得那小子赶紧扭头往外跑,等跑出门了,才想起来什么重要事情,赶紧回头问道:“安堂叔,那我明天还能不能去学?”
“写好了检讨书就能学。写不好,我都不会让你回学校。快去!”
“是,保证完成任务。”
黑蛋扭头撒丫子就跑,小小的布带书包被这家伙扯动的像个飞不起来的风筝。
曹安堂摇头失笑。
而旁边的罗婕却还是愁眉不展,有些担忧地轻声问道:“安堂叔,黑蛋真能再回去学吗?那校长可是真生气了,而且黑蛋打的还是那什么程,程主任家的孩子。”
“没事。不管谁家的孩子,这毕竟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牵涉不到大问题的。明天我送几个孩子学,顺便看看怎么解决吧。我想,那位程主任的思想觉悟一定比我高,肯定不会看到有孩子因为这种原因不了学的。”
曹安堂微笑着宽慰罗婕几句,随后抬手轻轻帮小罗芳顺了顺脑后的小马尾辫,轻声道:“妮子,有人欺负你,你现在还害怕吗?”
“我,我不怕。”
妮子的声音有些发颤。
曹安堂深吸了口气,尽量平缓的语调说道:“妮子,不怕就对了。记得当初你那位李芸燕阿姨吗,她说过,她小的时候也会被男孩子欺负,但她勇于和不公平的事情作斗争,后来就成了保护女同志的先进模范。你要向她学习,学习她无所畏惧的精神。”
“嗯,安堂叔我明白啦,妮子的名字就是李芸燕阿姨起的,妮子一定向她学习。”
“对,这就对了。和你姐回家吧。”
“嗯,谢谢安堂叔。”
妮子乖巧地点点头,转身主动拉着姐姐的手要走。
谁知罗婕竟是一时间站在原地没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妮子的小手使了使劲,罗婕才猛的回过神,看着曹安堂使劲抿了抿嘴唇,开口道:“安堂叔,是不是那位李芸燕姐姐要回来了?”
“啊?”
“你别误会,我是听说前年去青岛支援的那些人,好多都已经回来了。今个儿在镇还看见表彰大会的宣传。我想,我想李芸燕姐姐要是一起回来的话,是不是会来找你啊?”
罗婕的话让曹安堂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
刚才只是恰好遇到了事情,想起来了李芸燕,可他真没想过那个曾经在他生命中惊鸿一瞥的美女妇联主任,还能再回来。
“青岛的条件要比我们这里好很多,以李芸燕同志的工作能力和思想觉悟,一定会被当地组织留下的吧。”
曹安堂仰头看着天,喃喃一句。
也不知道是在回答罗婕,还是在告诉自己。
他更没注意到罗婕原本有些失落的表情,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明显舒缓了许多,轻笑着低语一句:“那就好。”
“啊?什么好?”
“没事,安堂叔,你先忙吧,我带妮子回家了。”
罗婕牵着妮子的手开开心心离开。
曹安堂纳闷地挠挠头,起身往屋里走,天色有些黑了,也是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只是为什么总觉得忘了些重要事情没有做呢。
“算了,想不起来就是不重要,等想起来再说吧。”
曹安堂很随性地挥挥手,进了厨屋生火。
院门后面那架小梯子孤零零躺在那,好像有点不满意自己被人遗忘,却又无法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