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八章 一九五四(上)(1 / 1)莞卓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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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个月,一个大人带一群孩子排队去学,已经成了祝口村清晨起来的一道特殊风景。

过往的村民远远看到他们,都是笑着前打招呼。

曹安堂也一一回应。

气氛很是和谐。

但这种和谐唯独来到靠近村口的徐家老宅时,出现了短暂的中断。

苟大友站在院门前踮着脚朝村外的方向观望,脸满是期盼的神情,好半天也看不见有车或人出现在视野内,晃了晃有些发酸的脖子,转眼瞬间便看到了正带着一群孩子向外走的曹安堂。

“站住!曹安堂你干什么去?”

毫不客气的询问,带着点审讯犯人的架势。

曹安堂真不想搭理这个苟大友,可还是压着心中的厌恶,震声回道:“我送这几个孩子去学。”

“你送孩子学?这里面有你的孩子吗?曹安堂我可告诉你,普查队随时都有可能来村里展开工作,你在这种敏感的时期出村子,会给普查工作造成影响的,你明白吗?”

听到这话,曹安堂心里的火气当时就压不住了。

“苟技术员,你什么意思?我还能跑了不成。全国性的人口普查工作去年就展开了,我也从来没听说过,哪里为了迎接普查,就限制人民群众人身自由的。没你这么干工作的,你这样只会越来越让村里人抵触你,你明白吗?”

“嘿?曹安堂,我教育你一句,你还来劲了是不是。你忘了镇里牛书记过年来的时候说过什么吗。让你协助我搞好工作,带动村民支持我。要是有谁抵触我,导致我的工作不好展开,那就是你的责任。还有可能是你煽动人民群众,阻挠革命建设工作展开。另外,注意你对我的称呼,我现在是祝口村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主任,你应该叫我主任。”

苟大友昂着头,就像是准备战斗的公鸡一样,也不知道他后面还有多少反驳的话语,就等着说出来呢。

曹安堂心里窝火,越发不想搭理对方了。

犹记得去年苟大友刚来的时候,他还一直觉得这技术员同志水平高、思想觉悟也高。

但现在看,还是老话说的对,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自打祝口村村民的生活条件有所改善之后,这苟大友一颗心十分力,九成九全都用在怎么搞那些皮面功夫了。

这不是很明显的工作稍稍做出点成绩,就骄傲自满?

他苟大友把祝口村当什么地方了?

这里是曹安堂的家乡,不是他苟大友为了追求进步拿来当跳板的地方。

曹安堂做了两次深呼吸,平定情绪,再次看向苟大友,异常严肃地说道:“苟主任,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就说一件事情,牛书记教育我,要我支持你的工作,我竭尽全力在做。但是牛书记要求你的,针对去年合作互助生产当中过失伤害曹兴民老太爷的事情,写一份深刻检讨,并在全村人面前公开道歉,这事你可到现在都没做呢。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到底是举着横幅迎接级来这检查工作重要,还是脚踏实地保障和扩大祝口村农业生产胜利果实重要!”

说完这番话,曹安堂牵起来身边小妮子的手,扭头大踏步向外走。

黑蛋、二愣子那几个男孩子跟在后面,时不时扭头冲苟大友做鬼脸、比划打手枪的动作。

苟大友真是气得只想捡起来块砖头,冲去和曹安堂拼命。

“我怎么了啊。你们现在吃得饱、穿得暖,那不都是在我的正确指挥下实现的?你们不能这么忘恩负义吧。我有什么错?我让你们积极搞生产,我就要写检讨道歉吗?荒谬!可笑!不可理喻!”

苟大友跳着脚咒骂一通,直骂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才叉着腰停下来,回头看看空荡荡的徐家大院,就越发的感觉心里憋屈了。

刚来祝口村的时候,啥都缺,好歹各家还有人给他帮忙做做饭啥的。

现在可好了,村里人不缺吃穿了,却没一个主动来照顾照顾他这个合作社主任的。

“就这种风气,到什么时候你们都富不起来!”

苟大友忍不住再次怒骂一句,转身进了屋,拿起来筐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剩下的半块窝头,张嘴就咬。

嘎嘣一声,硬邦邦的窝头,硌得牙疼。

他无处撒火,唯有恶狠狠将窝头使劲往地一摔。

嘣嘣嘣,硬窝头弹了几下,好巧不巧正好砸在一只刚迈进门槛的小绣花鞋,引来一声惊呼。

“啊!”

苟大友心中一惊,急忙转头看过去。

只是这一眼,所有的愤懑恼怒情绪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慌忙站起身,往前快走两步,又猛的停下,张张嘴道:“长、长秀同志,你怎么来了,刚才没砸伤你吧。”

刚刚要进门的,正是曾经徐老财家的童养媳、后来又被小栓子掳走、现在已经是全村承认为曹业生家儿媳妇的长秀。

相比很久以前的那个年轻姑娘模样,此时的长秀,双眉更显细长,眼角微微有那么点钩,依旧是精致的瓜子脸,不过气色更好、气质也更加成熟。恰似古人的一句描绘“枝头春意闹,雨润红姿娇”。

长秀听到苟大友的急声询问,不由得嫣然一笑,挪动两只小脚进门来。

“苟主任,砸伤倒是没有。可吓得我心肝都在颤个不停呢。”

略显娇嗔的说话语气,再配纤细手指轻轻拍打心口的动作。

苟大友的脑子在这一刻完全空白,除了他自己的一双眼睛和眼睛里的长秀,仿佛全世界都没再有其他东西。

长秀掩嘴轻笑了下,扭着腰肢转动身子,将一个小食盒放在了桌案,背对着苟大友,弯腰不停饬些盘碗。

瓷碟碰在桌案的响动,总算是让苟大友回归神来。

他艰难咽口唾沫,终于想起来问一句:“长秀同志,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苟主任,我想着你一个人在这生活,孤苦无依的,肯定没个照料你的,早晨起来连点热汤都喝不,就给你弄了点小菜清粥送过来。这,对了,这不算是违反你们的革命纪律吧?”

“不违反,不违反。”

苟大友连连挥手。

他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村里群众给他送点吃的,这哪能算是违反纪律。

热气腾腾的白面粥,香气扑鼻,勾起来苟大友的食欲。

可他的眼睛还是落在长秀的脸蛋。

“长秀同志,真是怪麻烦你的,这么早还要麻烦你来给我送饭。”

“不麻烦的。苟主任你是我们全村的带头人,给你做顿饭也是我的感谢。对了,苟主任你比我大几岁,也别总是叫我同志,直接喊我妹子就行。快来吃饭吧。”

长秀平举着一双筷子,递送到苟大友的面前。

苟大友的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筷子,还是在看那双鲜嫩的手,忙不迭点点头:“行,长秀妹子,我就不客气了。你也别喊我苟主任,管我叫声大哥就行。”

“嗯,苟大哥,快吃饭吧。”

“哎。”

苟大友心里暖洋洋的,拉过来小板凳坐在饭桌前。

而长秀则是站在一旁,扭头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伸手摸在有些落灰的红木窗棂。

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情绪,竟让她一时间潸然泪下。

低微的抽泣声,引得苟大友扭头,看见长秀梨花带雨的样子,慌忙放下手里碗筷。

“长秀妹子,怎么了?”

“没,没事。苟大哥,我就是想起来以前的苦命日子,心里难受。这都好几年了,我心里有苦,不知道该对谁说,又能对谁说。你不用管我,我哭一会儿就没事了。”

“呀,我哪能不管你啊。说,到底是什么苦心事,全都告诉我,我能帮你的,一定帮你。”

“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我和苟大哥你一样,在这祝口村也是孤苦无依、举目无亲……”

长秀缓步走回来,坐在了小板凳,一手轻轻抹去眼角的泪花,另一只手放在腰间,双膝微微倾斜,坐的是无比端庄,说话的声音也是无比的悦耳动听。

东边的阳光,透过房门照进这西屋里一个诉说、一个倾听的两人身,同样也照在梁堤头镇小学校门前一个大人和几个孩子的身。

曹安堂挥挥手,说道:“妮子、二愣子,你们几个先去课。我带黑蛋去见见你们校长。”

“安堂叔,我和你们一起去吧。昨天打人的事情我也有份。”

年龄稍大几岁的罗东东高高举起手,要求和黑蛋一起。

旁边的罗芳也赶紧举起来小手。

“安堂叔叔,我也去吧。黑蛋哥哥是因为我才打人的,这事和我也有关系。”

几个孩子争先恐后要求同行。

哪怕是二愣子,也是将不舍的目光从教室方向挪移开,高高举起来手。

曹安堂哭笑不得。

这帮孩子,人不大,心里讲究的义气还不小呢。

“行啦,都听话,乖乖去课学习。咱是去讲道理的,又不是去打架的,带这么多人干什么。再把你们校长吓到了,怎么办?”

一句玩笑话,惹得几个孩子哄笑成一片。

曹安堂连哄带赶,总算是将其他孩子全都赶去了各自的教室,这才侧身拉住黑蛋的手。

谁知他是往前迈步准备走了,黑蛋却拱着身子往后撤。

“黑蛋,你小子咋了?”

“安堂叔,我,我能不去见校长吗?我害怕。”

“嘿,这可真是稀奇哈,我还头一次听说有谁能让你小子害怕的呢。那我更得见见这位校长同志,好好和他学习一下,怎么震慑住你这个祝口村小霸王的。”

曹安堂拽着黑蛋往前挪了一步。

说到底,黑蛋还是个孩子。面对熟悉的人,哪怕表现再严厉,他都未必害怕。但面对不熟悉的人,只要稍微严厉一点,就能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难以磨灭的阴影。

梁堤头镇小学校长,绝对不是什么坏人,但肯定是让镇所有学孩子都打心底里害怕的严肃的人。

黑蛋眼看今天这一遭是逃不过去了,机灵的扭转脑袋四处寻找能帮他的人,猛然看见校门方向走来个熟悉的身影,这小子就像是看见救星、看见比亲爹娘还亲的人一样,如泥鳅般抽走被曹安堂抓着的手,转身就往那边跑。

曹安堂当时都愣住了。

黑蛋害怕,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还是个孩子。但这小子逃跑,就有些奇怪了。

他能跑哪去啊?

回家,少不了还要挨打,重新来过。

要是不回家,嘿嘿,还能跑得了他?

曹安堂发怔,但很快,黑蛋的一声呼喊,让他从愣神中清醒过来。

“付老师,救命啊,我安堂叔非要带我去见校长。”

呼喊间,就能看到黑蛋跑到一位年轻女老师的身边,抓着那位女老师的衣服角躲藏在后面。

这一下,将那位付老师也弄得愣神片刻,随后下意识顺着黑蛋的目光,看向前方。

喧闹的校门内外,来来往往的学生老师家长人群之间,两个站立不动的人,相隔不远的一次对视。

多年以后,曹安堂已经记不清当时他的脑海里回转着什么样的想法了,他只记得那一天清晨的阳光,随着那个人的出现,前所未有的明媚、暖心。

“同志,你好,你的身体没事了吧?”

一句轻声询问,回荡在曹安堂的耳边。

曹安堂站在阳光里,展现出微笑。

“没事了,那天我只是长时间没休息好而已,养足精神就没事了。谢谢你,同志,谢谢你那天把我送去医院。过去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你是谁,这声感谢也压在心里好久了。”

“我叫付粟锦,梁堤头镇小学老师。同志,你叫什么?”

“我叫曹安堂,祝口村,村民。”

两人简单的自我介绍,相视而笑。

到了今天,曹安堂才终于知道,去年曹兴民老太爷出事的那天,他骑自行车跑到镇,体力不支昏倒在路边时,那个及时伸手撑住他的人,叫什么名字。

黑蛋从付老师身后探头出来,左右看看,大声惊呼:“安堂叔,付老师,你们认识啊?”

曹安堂失笑一声,伸手过去直接揪住黑蛋的耳朵。

“臭小子,不管我和你老师认不认识,今天你也别想跑。你小子不是整天说自己是英勇无畏的少先队员吗,就是这么个英勇无畏的样子?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行为放在战场,那就是临阵脱逃、错加错。”

曹安堂教育黑蛋。

黑蛋可怜巴巴的朝付粟锦投过去求助的目光。

那位付老师也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黑蛋是她带的班里的学生,这孩子平常什么表现、昨天又犯了什么错,她哪能不知道。

孩子是个好孩子,但作为学生,和“好学生”三个字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她伸手虚拦了一下曹安堂揪住黑蛋耳朵的那只手,轻声开口:“曹安堂同志,孩子犯了错要悉心教育,单纯的打骂也只能让他记住疼,记不住教训的。”

“是,付老师你说的对。可黑蛋这孩子,他连疼都记不住。平常在学校里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麻烦谈不,教育学生就是我的工作。”

付粟锦轻笑一下,蹲下身子把黑蛋拉到面前。

“曹定中同学,昨天校长通知我,不准你来学了。那你自己说,你想不想学啊?”

“想啊,付老师,我想学。”

“既然想学,就要有好的表现,只有你表现好了,老师才有理由去给你求情啊。你说说吧,昨天你犯的错误,回家之后有没有仔细思考、有没有接受教训?”

“报告付老师,我仔细思考了,还接受我安堂叔的教训,写了一份一千字的检讨书。对了,我的检讨书在这里,付老师您看。”

黑蛋忙不迭低头翻动小书包,鼓鼓囊囊的书包好像装了不少东西,但肯定不是书本,因为能看到的纸张模样的东西,就是他一伸手抽出来的两张折叠好的稿纸。

当付老师接过来,看到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张时,表现的很是惊讶,而随着目光转动,仔细查看检讨书的内容,好长时间都是惊得合不拢嘴。

“曹定中同学,这是你自己写的?”

“是啊。嗯,也不全是。有二愣子,也就是曹定邦同学帮我。检讨书还有我安堂叔教育我的话。”

黑蛋昂起来骄傲的小脑袋。

这小机灵鬼懂事得很,只看到付老师那么惊讶的样子,就知道他的检讨书写的很好,能不骄傲吗。

只可惜,此刻的付粟锦忘记了去夸奖学生,而是有仔仔细细看了几眼检讨书写的话,再抬头看向曹安堂。

“曹安堂同志,这是你教给孩子的?”

“对。大体的中心思想是我口述的,但真正形成文字,完全是靠黑、咳,靠曹定中自己在同学的帮助下完成。付老师,你在教育方面一定比我更专业,你看这份检讨书没问题吧?”

“没有问题,肯定没问题。虽然道理有些大,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一定完全理解,但对于他们以后的成长一定有很大益处。曹安堂同志,我真没想到……”

叮铃铃!

清脆的课铃声盖住了付粟锦最后半句话。

曹安堂没听清楚,想仔细问问,就看到那位付老师弯腰将检讨书递回到黑蛋的手中。

“曹定中同学,拿着这份检讨书去找校长,勇于承认错误就是好孩子,校长一定会原谅你的。我等你回来课。”

付粟锦伸手摸摸黑蛋的脸颊,起身冲曹安堂歉意笑笑:“曹安堂同志,我先去课了,以后有机会见面,我们再聊。”

“好,好。”

匆忙跑去教室方向的身影,始终牵动着曹安堂的目光,直到“老师好”的呼喊声响彻整个校园,曹安堂才默默转头看向黑蛋。

“你小子,还跑吗?”

“不跑啦,付老师都说校长会原谅我,那一定没事。安堂叔,我们走吧。”

欢喜的笑容浮现在黑蛋脸,曹安堂也跟着笑起来,手指头点点小脑门。

“你小子啊,看来让你学是对的,总算找到能制得住你的人和能让你听话的人了。走,咱们去找校长。”

两人顺着青石板小路向前走。

校长的办公室就在一长排教室平房的后面,红砖青瓦玻璃窗的新房子,和前面那些教室一起盖起来的。

据说当初盖学校的时候,镇拿不出来钱,只盖了眼前这一间房子就有点后继乏力,还是县里的于书记大手一挥,命人拆了废弃多年的县城城墙,把建学校的材料给补充起来。

新学校刚建成的时候,于书记还亲自来了梁堤头镇小学开学典礼讲话。

曹安堂始终记得于书记慷慨激昂的讲话:“周总理说过,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我们的孩子同样要有这样的理想信念,可要是连书都读不,何谈崛起?城墙拆了,能重建,但是不能读书而荒废的青春和时间,那是永远都找不回来,也没办法重建的。所以,学校必须要盖。还要多盖。不只是梁堤头镇,全县所有镇子,乃至以后所有村子都要有学校。钱不够,就使劲赚,人不够,我亲自,砖不够咱再拆城墙。城墙要是不够,县政府拆了,也得给孩子把学校盖起来。”

曹安堂不知道有没有人敢去拆了县政府的小楼,但他坚信于书记说的话,未来一定会到处都有学校,所有孩子都有学、有书读。

只可惜那天开学典礼的时候人太多,他没能凑到近前和于庆年那位老领导说话,其实他是很想主动申请重新回归工作岗位的。

不管去到哪里,不管在什么职位,只要能贡献出自己的力量,那总比现在每天挑水劈柴、一日三餐要有意义的多。

“唉。”

微微叹口气,思绪回归到眼前,校长办公室的门近在咫尺。

轻轻叩响房门,随后就是一声“请进”传扬出来,曹安堂推开门,一位头发白了大片的老先生就在屋内三屉桌的后面坐着。

对这位梁堤头镇小学的校长,曹安堂也稍微有点印象。

校长姓王,开学典礼的时候也在台讲过话,具体的讲话内容,曹安堂不记得了。倒是印象很深刻的记得有人说过,这位王校长建国以前的时候就在教书了,只不过那时候是给县城里的官家子弟教书。

别看他头发白了一大片,实际也就是刚过五十,兴许是读书很用功,眼睛不太好使,伸手在桌案摸了半天,才摸到一副镜子戴在鼻梁。

曹安堂张张嘴,刚想打声招呼。

可没等话说出口,那王校长一眼看见曹安堂身边的黑蛋,抬手直接指向门外。

“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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